九九重陽。

桂花香過,菊花正黃。

此刻月上枝頭,花間紗燈已然點亮,一陣香風吹過,燈光搖擺,花影婆娑,不似在人間。

明園白玉樓已不只待有才人,同樣也待有財人。

“朱八,你說李明真這麼小的娘們兒怎會這般有財呢?”

白玉樓門外小徑上,一個挺著肥肚皮,滿臉富貴相的胖子望著眼前的瓊樓玉宇,低聲問向並肩而行的人,但聽他口中羨慕的語氣,倒更像是在問自己。

如今長安城的達官顯貴和富商們已經開始以參加白玉樓宴會為榮,甚至有不少人還因此成了常客。

“王二,你一個大豪商都不曉得,某又怎會曉得?恐怕只有天曉得吧!”

這位一口氣連說三個“曉得”的朱八,約莫二十七八年紀,高如鐵塔,壯如熊羆,生得豹頭環眼,一臉橫肉,看著有些嚇人。

王二小聲叮囑道:“裡面不是文人雅士,就是高門子弟,咱們是第一次來,你這嘴丫子可得管住了,跟那些風流人物打交道的事情,交給王某即可,雖然你已改頭換面,但這裡畢竟是京城,不是咱河北地面,還是須得小心為好。”

朱八聞言,臉上登時現出嚴陣以待之色,重重一點頭道:“某曉得了。”

說話間,王二與朱八已然走到了樓門口,各自撣了撣身上看起來做工相當不俗,卻只是上好麻料而非絲綢的缺胯袍衫,然後齊齊抬腳邁過門檻。

兩人尋得牆角處兩個相鄰的席位並肩而坐,但他們很快就後悔選錯了位置。

因為他倆發現大廳內還有幾名地位並不比自己高的胡商,一個個俱都大大方方地坐在顯眼的席位,正與高門子弟、文人士子們侃侃而談。

可這屁股落了席,再在眾目睽睽之下,挪過去湊熱鬧……終究顯得不大體面,二人也只能認命。

廳內正對大門的首席位置空空如也,明園主人李明真顯然不在場,而今晚酒宴的主持人是坐在左下首的一位青年,樣貌長得平平無奇,但自有一番不同尋常的氣度。

青年一見王二與朱八入座,便快步走過來,笑著問候道:“鄙人姓馬名周,字賓王,乃是明園大掌事,不知二位貴客尊姓大名,哪裡人氏?”

王二聽馬周說話很客氣,心中頓生好感,忙欠身一拱手,恭敬地道:“鄙人姓王名興,行二,來自范陽。”

馬周暗暗點了點頭,一般不報門第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庶族身份。

朱八正要開口,王二卻搶先朝他一指,故作熱情地介紹道:“這是王某的表弟,姓朱,行八。”

王興說話間,朱八默然配合,朝馬周抱拳行禮。

馬周忙向朱八還禮,無意間瞥見朱八手背上的數道傷痕,瞳孔突地一縮,隨即便恢復正常,微微一笑,問道:“原來是王二郎和朱八郎,失敬失敬,敢問二位目前在做甚麼營生?”

王興笑道:“說來慚愧,我們都是販鹽的商人。”

這個時代沒有唐中後期“榷鹽法”之類的鹽鐵專賣制度,唐朝廷沿用前隋寬鬆的鹽業管理模式,對私人開發和經營的鹽場,只是徵收一定的賦稅,鹽商們可以正大光明地做買賣,幾乎個個都如王興這般身家不菲,富得流油。

但無論什麼時代,一般能夠做鹽業買賣的人,往往都有著廣泛的人脈和深厚的背景,絕不會是他們表面身份看起來那麼簡單,否則唐朝末期的私鹽販子們也不會有實力造反,並對唐朝的統治造成致命的打擊。

所以,明園的大掌事馬周依照李曜的交待,特意記下這兩人的身份,隨後與範陽鹽商王興又客套了幾句,這才返回原位。

馬周甫一坐下,鄰席的一位年輕文士便笑道:“賓王,崔某聽此間諸人口音,發現在座所有人,包括你我在內,竟無一位京畿人氏,當真是巧合得很。”

馬周搖頭嘆道:“故鄉籬下菊,今日幾花開,若非馬某與仁師都是遠離故鄉之人,又豈會在重陽佳節相聚於白玉樓?”

崔仁師笑容一斂,動容地道:“人生歡聚難,惟有別離多。”說著自斟了滿滿一杯酒,雙手舉杯,遙請馬周道:“為你我相識,當浮一大白。”

馬周頷首道:“不錯,仁師說得好。”說著也舉起盛滿酒的酒樽。

兩人正對飲間,忽聽附近一個粗豪的聲音憤然道:“突厥欺人太甚,著實可恨!只可惜我楊屯空負一身本領,卻連家鄉父老和身邊將士都沒保住!唉!”

此言一出,整個大廳頓時安靜了下來,不少人臉上都現出了悲痛的神色,甚至有的人已忍不住發出了泣聲。

就在前不久,突厥一舉攻破了原州重鎮善和,以賀蘭部為主的數萬鐵騎在一馬平川的隴右長驅直入,皇帝李淵急命齊王李元吉為隴右道行軍大總管,率領唐軍柴紹、楊恭仁、安興貴等部禦敵,經過數日極其慘烈的鏖戰,終於在渭州地界將突厥大軍擊退,然而此前突厥人四處燒殺,無論城池,還是鄉間,統統變作了人間煉獄,而且還在敗退過程中,又憑藉遠超唐軍的馬匹數量優勢,順道擄走男女青壯數萬口,導致隴右各州人口銳減,其中就包括了在座部分人的故鄉。

值此國難,皇帝李淵下令取消原定的重陽駕臨華陰的秋遊,改成在宮中大興殿舉行為期三日的齋醮,祭奠這場兵災中的死難者,以及為被突厥擄掠走的子民們祈福,而得授“慈航法師”的明園主人李曜,自然也成了重要主持之一。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本來今日的白玉樓重陽宴會應該遵循傳統習俗,安排進行樂舞、賞菊、賦詩、射禮等活動,但得到李曜全權委託的馬周考慮到一部分人的情緒,便全部取消了,只剩下吃酒與思懷。

崔仁師上前為楊屯斟滿了一杯酒,雙手舉杯遞前,溫言寬慰道:“楊將軍已經竭盡全力,實屬非戰之罪,且人死不能復生,還請節哀順變。”

楊屯本為原州總管,當初率數千將士抵禦十數倍突厥來寇,經過善和鎮的一場血戰,僅得身免,雖然皇帝及滿朝公卿均認為兵敗情有可原,但跟隨多年的下屬全部戰亡,還是令他難以釋懷。

楊屯接過酒杯,猛地一飲而盡,旋即便用缽大的拳頭,重重一捶食案,恨聲道:“若楊某再得今上起用,若不能一雪前恥,誓不為人!”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