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病房……啊, 是這邊。”一邊拿著手機低頭看備忘錄上記著的河間編輯發給她的地址, 另一只手下意識揪著兜帽的下部以防兜帽被人無意間掀開, 小八走過護士站, 讓開正推著病床往電梯方向去的病人家屬和醫生護士,最後在掛著303牌號的病房前停下了腳步。

303的病房門牌號下是兩個漢字名牌:“橫溝”。

輕輕地敲了敲門,小八有事先詢問過護士,確認這個時候橫溝正史先生應該是清醒的,不至於再次撞上像上回看望27時那樣的尷尬情況, 很快, 病房裡傳來了男性的聲音:“請進。”

“打擾了。”小八放輕聲音說了一句, 開門進去, 沒有忘記隨手關門。

門鎖自動落下的聲音裡,黑髮異瞳的少女從兜帽下抬起眼來,朝坐在病床上的青年彎眸一笑:“好久不見了, 橫溝老師。”

坐在病床上的青年,正是當時在溫泉民宿裡有過一面之緣的橫溝正史。

心裡記掛著自己為什麼會被識破身份,小八在簡單的寒暄之後, 就直入主題:“橫溝老師為什麼覺得是我呢?”

她沒有說“為什麼覺得做了某件事的人是我”,彷彿無意識地模糊掉主語, 這樣的問話方式沒有界定關鍵詞, 會讓被詢問的人先入為主, 自發地往裡面填入自己知道的內容,從而套出更多的資訊來——順帶一提,雖然這個問話方式看起來似乎很像是太宰先生教的, 並且曾經被她這麼問過的人也都一致認為是太宰治汙染了可愛的小八貓,而太宰治本人則認為這是小八貓已經不記得的記憶裡的魔人留下的印記之一,至於橫空飛來一口黑鍋的魔人先生目前還不知道這件事所以很難說當他知道的時候是不是會毫不猶豫地把這口“帶壞他的喀秋莎”的鍋反扣到武裝偵探社的黑泥精身上,但事實上,這其實是她前世寫文的時候為了塑造boss角色or高智商角色時習慣的烘托描述方式之一……

橫溝正史看著警惕得像只流浪的小貓咪面對忽然靠近的人類的後輩少女——就“寫作”這一領域來說,他確實可以稱其一聲“後輩”——問:“你是指知道你是《神使》的作者,還是指為我安排醫療資源這件事?”

小八歪了歪頭:“都有。”

“我去問了老闆娘,住在我隔壁的是誰,她告訴我也是一位似乎頭痛於截稿日所以出來散心取材的作者,無意間我瞥見了她的登記冊,回去找朋友幫忙上網查了一下,就差不多知道你是誰了。”橫溝正史倒沒有多想,將自己的推理過程娓娓道來。

找朋友幫忙上網查則是因為他本人並不是很擅長使用網絡設備,具體表現之一就是在電子稿件和列印稿件已經開始流行的現在,橫溝正史依然是手寫稿件,充滿了老派作者作風。

“至於醫療這個……”他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聲音不自覺放輕了幾分,“我正是我想問的,你是怎麼知道我的病情的——我想這家醫院的病人隱私還是值得肯定的。”

既然橫溝老師都實實在在地說了他是怎麼知道她是《神使》作者的,那麼,禮尚往來,小八也如實道:“猜的。”

橫溝正史愣了一下。

“那家溫泉民宿是個療養勝地呢,雖然我個人是因為老爺子的一點小誤會才住到那邊去的,但大部分人會常住那邊,多數都是為了療養吧?”小八說道,她是國常路大覺在聽她說想換個環境時,習慣性就推薦了他覺得不錯的地方——而作為一位已經九十多歲高齡的老人,黃金之王覺得不錯的地方,多數……和療養之類的掛鉤……

橫溝正史若有所思:“所以你那個時候就猜測我身體不太好?”

“嗯,不過那個時候我也只當是作家常有的那些毛病,頸椎不太好啦,腰椎不太行啦,尤其是像橫溝老師你這樣習慣於正坐榻榻米寫作的人,頸背腰甚至腿出毛病簡直不要太正常了!所以那個時候我也沒多想。”

小八把手裡拎著的探望病人的水果放在病床頭,然後在床邊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從手提包裡摸出一本精裝書來:“覺得不太對是上次我來醫院探望我的一個朋友的時候,我恰好看到了老師你從住院部前面的那棟樓走廊裡走過。那棟樓在醫院的規劃區域裡並不屬於那些作家常見小毛病的醫療地呢,我感覺有點不太對勁,就去問了護士那邊是檢查什麼的——得到的回答讓我一下子背冒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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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溝正史的目光落在小八從手提包裡摸出來的精裝書上,那是他手上正在寫的這本書的第二部,整個故事策劃是三部,現在已經出到了第二部,至於包括了最後破案和解密內容的第三本……他還在寫,並且因為頭禿卡文至今進度條沒有過半:“只是腫瘤的話,也有可能是良性腫瘤,只要及時施行手術切除就沒事了。”

沒有必要去請動那位學園都市裡都赫赫有名的冥土追魂醫生——也就是殺雞焉用宰牛刀。

小八舉起了手裡的書:“這個答案的話,就在這本書裡。”

“假設只是良性腫瘤,切除就沒事的話,這樣的事屬於不可抗力,哪怕出版社再沒有人性,也不至於讓一個患了腫瘤的作家帶病趕稿——最合理的做法應當是對內延後收稿死線,讓作者動完手術至少休養一段時間,身體可以跟上創作要求了再繼續寫作,對外則宣佈作者身體不適需要暫時休養一段時間,當然具體什麼情況不會公佈,這是為了出版社的股價著想。”

“如果出版社壓著重病的橫溝老師不肯延後死線的事一旦爆出來,相信老師你的憤怒書粉絕對會上門手撕了編輯部。”

“但出版社沒有這麼做,甚至也沒有讓老師你在醫院裡接受治療,而且去了溫泉民宿寫作。”

“這點很奇怪,我怎麼都想不明白,不,不對,”小八說到這裡,又自己改口,“應該說,我下意識地迴避掉了最可能但也最可怕的那個答案:因為已經無藥可救,所以接受保守治療,保持著作為人最後的尊嚴離世,畢竟用上全套治療手段後的腫瘤病人實在是沒什麼尊嚴可說。”

“而在這個過程中,努力把最後一本書寫完,這樣好給期待著這本書結局的讀者們一個交代——橫溝老師就是這樣溫柔的,哪怕自己已經即將直面死神,依然會這麼想的人。”

也只有這樣溫柔的心腸,才會在警察面前開口幫助一個素不相識的隔壁房客人。

“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我自己也不想相信這一點,下意識的,我把老師你正在寫的那本書的第一部和第二部又翻出來看了一遍,而這次,我發現了不對。”

細白瘦弱的手指沿著精裝書的燙皮封面上的字型勾畫出文名,小八輕聲道:“我在這本沒有完結的書裡,體會到了絕望……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那是和她曾經任何一次閱讀經歷都不一樣的感受。

從字裡行間中,她聞到了“死”的味道。

每一個文字都彷彿帶著氣息,來自作者本人的氣息,即使文字描述出來的人物和畫面是活潑的,嚴肅的,歡快的,悲傷的……但這些文字本身透露出來的氣息,卻是希望被斬斷的絕望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第一次感受到這種氣息的小八甚至無法分辨,這到底是故事情節本身帶給她的感受,還是貓又血統所察覺到屬於非人世界的氣息。

她直到重溫到第三遍,才發現,那並不是來自故事本身的氣息。

“如果我的推理沒錯的話,兇手殺害死者的動機是怨恨吧,他怨恨著死者,橫溝老師字裡行間的描述,也再現了一個充滿了怨恨的死亡現場,但是……”小八看著手裡的書,沉默著不知道該不該把接下來的話說出口。

——這個故事裡有怨恨,但這些文字裡沒有怨恨。

最開始的時候她還以為是自己閱讀理解能力十級理解出了作者自己都沒多想的東西——也就是所謂的“解讀過度”,但在重溫到第三遍的時候,她意識到了,那些並非源自文字描述、而是來自於文字本身的氣息,是作家在寫這本書的時候的情緒寄託。

“什麼時候,會讓一個作者在寫書的時候,投入令自己都瘋狂的絕望和孤注一擲呢?”

“只有當他知道,這就是自己的終點,他再也無力寫出下一本、攀爬到更高點的時候了吧。”

人只要還能思考,那就不是終點——所以在那個時候,小八清晰地意識到了一點。

橫溝正史的時間不多了。

所以他放棄了醫生的建議,選擇保守治療,為的就是在生命最後的時刻,將自己最後一本書好好地寫完。

如果能夠由此攀爬到推理小說的更高峰就更好了。

病房裡一時陷入了寂靜,直到小八突然開口,打破了這份寧靜:

“我有一個很崇拜很崇拜很崇拜的作家,雖然他在私德上著實讓人無語,但他在文學上是可以稱之為人類的精神導師的強大。”

橫溝正史的思緒下意識地就被牽了過去:“哦?是個怎麼樣的人,才能讓你在那麼崇拜他的同時說這種話呢?”

“他是個賭徒,一生中最偉大的作品幾乎都是在他賭得一無所有、為了償還賭債而不得不寫作的時候寫出來的。就連他的妻子都說,‘如果讓他賭博到身無分文陷入絕望,那家夥就能寫出偉大的小說來’。”小八將手裡的書籍合上,閉上眼,微笑著說道,“小時候的我在讀到文豪趣聞裡寫到的這一點之後,甚至跑去學賭術,夢想著如果哪一天能夠穿越到那位文豪所在的年代的話,我一定要把他贏到褲子都不剩!”

橫溝正史:“……???”

這個發展好像哪裡不太對?

一般人知道自己喜歡的作家窮困潦倒的時候不是應該想著賺大錢讓作者生活更好一點好擁有更平穩的生活來寫小說嗎?

為什麼你反而要陷你喜歡的作家於不義?

“雖然在贏走全年級同學的零花錢之後就被老師叫家長,經歷了一個月的男女混雙後,我認識到了我怎麼也不可能穿越到那位文豪所在的年代裡,於是放棄了賭術——不然我現在應該已經是亞洲賭王了吧?”小八不無遺憾地說道。

人不中二枉少年嘛!

橫溝正史:“……你的愛可真可怕啊。”

“哪有!誰讓那家夥只有在窮困潦倒到極點被逼著寫小說的時候才會寫出偉大的作品來,我這是只是出於希望他有更多的更棒的作品的目的而已!”

橫溝正史:“……”

希望這位小姐不要用這樣的精神來跟他催稿。

“而且,那家夥死前都沒寫完最後一本,我可是至今都在他的坑裡呆著呢!”

“……他怎麼死的?”

“某天早上起來準備寫作的時候,他的筆掉在了地上,滾進了櫃子底下,他去搬櫃子,結果用力過猛,把自己的血管給爆了,然後就死了。”小八摸了摸書脊,說道,“很可笑吧,莫名其妙的,我最喜歡的人就這麼沒了,這個世界多不講道理。”

橫溝正史看著面色平淡的女孩,不知為什麼,怎麼也笑不出來。

“所以有機會的話,我想救人,可以的話我真想救下每一個人,讓每個人都能夠在年老後,自然壽命終結的時候,在回憶過去了無遺憾的平靜中步入死神的領域。但我不是神,我無法救到每一個人。”黑髮異瞳的少女走到病床前,將那本書放到了橫溝正史手裡,“所以,我選擇救我看得到的人。”

“希望在這本小說之後,我還能夠看到更多的,更多的,比我想象的還要多的作品。”

她燦爛一笑:“——雖然對卡文到想自殺的作者來說,不是個好消息呢!”

摩挲著手裡自己的小說封皮,橫溝正史許久之後才想起來問一件事:“對了,你說的你很喜歡的那個作家,他叫什麼名字?”

小八正在削蘋果,準備削掉皮之後切成小塊再打成泥:橫溝正史是腹部惡性腫瘤,醫生判斷他的壽命只剩下了一年——當然這是冥土追魂接手治療之前的判斷——所以即使來看望他的人都帶來了水果,他也吃不了多少,只有打成泥之類的才能夠吃一點。

聞言,她手上的動作都沒有停:“是俄國作家,名字很長的,雖然最近遇到個和他同名的還風評不太好的傢伙讓我非常地火大,但——”

天台之上,迎著烈烈的風,披著黑色披風頭戴哥薩克帽的青年按住了耳朵裡戴著的耳機,讓聲音更加清晰:

“——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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