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

陸家綿延不斷的車隊, 在寬闊的官道上, 以一種不緊不慢的速度,朝東而去。

馬車裡, 知知正小憩醒了,睡意沉沉地問,“青娘,什麼時辰了?”

在一旁伺候的青娘忙取了盞清水來,遞與知知用了, 道, “娘子,快酉時了。”

知知掀了下厚厚的棉簾, 外邊的風稍稍有些大, 刮久了,臉上有一種生疼的感覺。外邊天色果然漸漸黑下來了。

陸錚發現這邊的動靜, 很快策馬過來, 臨近時,怕馬蹄驚起灰塵,特意放緩了速度。他抬手, 用馬鞭掀起簾子,“醒了?很快就到驛站了。”

知知“嗯”了一句,將水囊遞過去給陸錚。

陸錚沒推,接過去,飲了兩大口,將水囊遞了回去, 見四下無人朝這邊看(誰都曉得主公是個醋罈子),伸手捏了一下知知搭在窗沿上的手,低聲道,“風大,別吹得你臉疼。等到了驛站,再讓你下來喘口氣。”

半年前,文帝崩,其獨子登基。這位少帝年未弱冠,政治上並無建樹,不過勝在聽臣子的話,這一點,比之其父,倒是勝出不少。

一月前,揚州朝廷以少帝的名義,頒發了一封詔書,在射陽舉辦了宴,詔各州群雄,赴射陽參宴。

陸錚也收到了,他本懶得理會少帝的詔書,但在管鶴雲的勸諫下,加之其餘各族譬如戰氏、陳氏等,皆赴宴,陸錚便也應了。

將女兒珠珠交給岳父岳母照顧後,陸錚便攜妻朝揚州射陽出發了。

行了快一個月,剛出了徐州,離射陽還有不到十日的路程,倒不算趕,畢竟比起益州幷州等地的士族,陸錚的人馬算快的了。

到了驛站,自有侍衛前去叩門,驛卒見此陣仗,便曉得是大人物,不敢怠慢了來人,立即請來了此處的驛長。

安頓下來倒也是快的,沒費多少時辰。

知知入了房間,青娘早已手腳麻利,帶著人將淨身的熱水送進來了,道,“娘子先洗洗,身上舒坦些。”

知知洗漱了番,因是在路上,也沒法太講究,但倒要算不得吃什麼苦。她剛洗好,陸錚便過來了。

進門便見妻子換了身素雅的襦裙,長髮還有些微微的溼,散發著氤氳的水汽,柔順垂在後背上。因著剛泡了熱湯的緣故,面頰微紅,唇上乾乾淨淨的,透著股軟軟的粉,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陸錚上前,沒忍住湊上去親了口,也不嫌丟臉,便摟著江知知膩歪了片刻。

即便屋裡沒人盯著看著,知知也不自覺紅了臉,腳丫子還站在榻邊剛鋪上的毛毯上,羞的白嫩的腳趾向內勾起。

她艱難沉住氣,紅著臉勸陸錚,“夫君先去洗漱吧。”

陸錚“嗯”了聲,在這些事上一向很聽媳婦的話,轉身進了浴房,也不嫌棄,直接就著江知知用過的水,草草洗漱了一番,換了身常服,出來了。

知知正坐在榻上,替自己擦拭著頭髮,陸錚十分自然地坐過去,接過幹帕子,替妻子擦著溼發。兩人獨處時,慣是不講什麼規矩俗禮的,你幫我我幫你的,那是常有的事,陸錚也不似旁人家的郎君,只顧著享受。

況且,替知知擦發什麼的,與他而言,還算得上是樁極為享受的事情。

有時候外邊有了煩心事,回到家中,接過帕子,替妻子擦乾一頭的溼法,這一成不變的動作,很快能令他忘卻心中的煩惱。

手上的長髮烏黑柔軟,在燭光下,很有光澤,帶著一股舒服的涼意,髮間還有微微的清香,陸錚實在愛極了妻子這一頭烏黑長髮,甚至還問過一嘴,江知知平日用的什麼洗髮。

“夫君,我們已經出了徐州了麼?”知知對地名不大敏感,她也從未離開過兗州,因此並不大清楚,他們已經走到哪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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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錚聽她這樣問,便“嗯”了句,“今早便離了徐州了,此處是殷丘,地處徐州與揚州交界處,歸屬揚州。南下北上皆要經過此地。”

“再過幾日,指不定還能遇上同來赴宴的各州士族。”

知知聽得有些心驚,倒不是她膽小怕事,但是總感覺新帝這宴別有意圖一般。再者,各州士族和夫君有仇的,單是數一數,就有好幾個。怎麼看,怎麼都覺得怪嚇人的。

陸錚則道,“無妨,沒什麼怕的,這一路我都佈置好了。我令管公和你兄長親自守在徐州,跟著我們上路的,是張猛以及我手下的精兵,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再者,此番少帝設宴,雖是鴻門宴,但他若敢將動一動,各州的人馬,能立即叫他退位。”

陸錚雖說的不多,但態度顯得很輕描淡寫,令知知心中那點擔憂也跟著散去了,轉而想起了留在家中的女兒。

這回夫妻二人去射陽,總歸路上不便,便沒帶上珠珠,走之前,將珠珠交給了阿孃照顧。

從珠珠出生起,母女二人還是第一回分開,知知不免便惦記著,“也不知珠珠吃了沒?快一個月了,她估計都快把我的樣子忘了……”

“有岳母照顧,她最是細緻,你啊,也不用操心那些,難得出來一趟,就當是出來玩的。”陸錚抱著江知知,沉聲道,“揚州繁華,天下之首,且周王室又是慣會享受的,想必定然比兗州有趣熱鬧。到時候帶你去揚州玩一玩,順便也給珠珠帶些小孩兒玩意回去。”

“好。”

夫妻二人說了會兒話,用了晚膳,便早早歇下了。

半夜,驛站忽的一陣雜亂的聲響,知知睡得迷糊間,也被這雜亂聲響驚醒了,準備起身,被外側的陸錚抬手按回了被褥裡。

“你躺著,我去看看。”

說罷,起身套了身外服,推開門,護衛值夜的侍衛,見了他便立即恭敬行禮。

不遠之外,二樓的樓梯口處,守夜的侍衛與一群將士模樣打扮的人對峙著,氣氛有些許的緊張。迎他們入住的驛長,滿臉為難地站在那裡,左右勸著兩邊的人。

陸錚抬手,示意侍衛將驛長帶來。

驛長連官都算不上,這驛站來來往往的都是大官,他哪敢得罪了誰,一個勁兒的彎腰躬身,“大人見諒,小人不敢擾了大人的清靜。這……這剛才又來了官員,似要投宿。”

話音剛落,木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年久失修的樓梯發出咯吱咯吱的搖晃聲,在一片夜色下,被緩緩地拉長了一樣。

片刻後,來人終於露了臉,看上去四十不到的模樣,正值壯年,一身玄衣,身高九尺,寬背窄腰,一眼便看得出,是久經沙場之人。他生著一雙凌厲的眼,瞳仁很深,眉毛很濃,眼下有一道疤,眼風掃過,雖不帶一絲情緒,但也令人心生寒意。

他沒朝陸錚這邊看,只掃了眼親兵,丟下二字,“丟人。”

原本還與陸錚麾下將士對峙的親兵們,立即齊刷刷跪了一地,態度恭恭敬敬的請罪。

戰胥卻連個眼神都沒往幾人遞,徑直朝不遠處的陸錚射過去,目光掃過陸錚的臉,微微頷首,“戰胥。”

陸錚雖與戰氏打過,但還並未與戰胥見過,聞言也不著痕跡回看了一眼,從容道,“陸錚。”

戰胥聽了,原本挪開了的視線,又定定的落在陸錚身上,見他年紀輕輕,在自己面前,竟也鎮定自若,又想到此子從戰陳二家中奪了徐州,本事倒不容小覷。

陸錚亦盯著戰胥,他若要奪天下,勢必有一日要去戰胥對上,戰胥的名聲太響了,九州無人不知,戰績赫赫,實打實的北地霸主。

驛長現在是後悔得不行了,早知道裝睡算了。

一個是大名鼎鼎的後起之秀陸錚,一個是十幾年前便揚名了的戰侯,要是在他這小破驛站打起來,別說這驛站了,能保住小命,就算他運氣好了。只盼著兩位大人物眼裡,沒他這小嘍囉。

然而,兩人只是彼此看了眼,陸錚便開口了,“戰侯自便。”

戰胥亦頷首,朝著二樓另一側的房間走去,兩人之間的氣氛,瞧上去比所有人想得和氣多了。

陸錚回房,知知還未睡著,她抬手將帶著暖氣的被褥裹在陸錚身上,低聲詢問,“夫君,外邊怎麼了?”

陸錚將她攬進懷裡,眼前又閃過氣勢懾人的戰胥,安撫的拍了拍江知知的後背,輕聲道,“沒什麼,有人要投宿,上樓的動靜略帶了些。睡吧……”

哄睡了妻子,陸錚卻沒什麼睡意,望了眼透過窗照進來的月光,心中不知想著什麼。

隔日起來,戰胥和他的人,已經離了驛站,先行一步了。

陸錚倒不驚訝,他對戰胥的作風,也有所耳聞。戰胥親自領兵數十年,地盤有一大半都是在他手上打下來的,做事雷厲風行,手段雷霆,便是行路也是如此,不肯耽擱一刻時間。

況且,兩人也算在徐州之事上結了仇,雖勝敗乃兵家常事,但戰胥未必如此想,不同行倒也是好的。

陸錚若一人,不必這樣小心,但帶上了知知,便總覺得,再小心也不為過。

用過早膳,陸家人馬也重新上路,在熹微的晨光中,綿延不斷的車隊,緩緩行在漸漸顯出幾分雜亂的官道上。

從徐州到揚州,越往揚州走,官道便越坑坑窪窪。但一旦到了繁華的射陽,便又恨不得連官道都用金子鋪上,連驛站的床榻,都是用的上好的黃花梨。

周王室的奢靡和無能,在這小小的官道和沿途的驛站上,暴露得清清楚楚,一覽無遺。

陸錚隨手拍了下床榻,唇邊露出一抹嘲諷的笑,這樣的皇室,難怪無論是戰胥,還是陳氏父子,甚至連其餘各州,都未將其放在眼裡。

終於,七日後,陸錚一行人進了繁華的射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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