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靈玉不曾回應, 他只是站在那裡,遙遙地望過來。

橫在兩人之間的距離很遠,康絳雪清楚地知道盛靈玉在看著自己, 可至於那一刻盛靈玉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神情……

他無論如何都辨認不清。

於是康絳雪又問:“盛靈玉, 你什麼時候來的?”

盛靈玉依然沒有回應,康絳雪向著他逐步走近,心裡頭忽然間一陣忐忑不定。

他知曉盛靈玉出現在此的原因,不外乎和自己一樣, 為了盛靈犀急急趕來, 可是他不知道盛靈玉是何時來, 又有沒有聽到他和苻紅藥的對話。

康絳雪心裡很明白,他剛才的話沒有任何不妥之處,不怕被盛靈玉聽到, 可偏偏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一陣沒由來的心慌。

他不想被盛靈玉聽到。

他怕被盛靈玉聽到。

康絳雪加快了腳步,想要去看清盛靈玉的臉, 就是這時,寒風又起,漫天的雪花自陰鬱的天色中紛揚散落,冬日的風帶著某片迷路的雪片順進小皇帝的眼眶,迷了他的眼睛。

一場大雪。

康絳雪眨了眨眼睛, 雪花融化在他的眼睛中, 變得一片溼潤。

他終於來到盛靈玉的眼前,檢視努力看清盛靈玉的眼睛, 另一道身影卻也在此時殿門口探出頭來稟告道:“陛下,盛姑娘醒了,說想見盛——盛大人也在?那……”

平無奇的傳話驚擾了兩人, 康絳雪沒有來得及再說什麼,盛靈玉已然轉過頭進入了殿中。

康絳雪最終也沒能和盛靈玉對上視線,一個人站在門外,不知道要不要繼續跟上去。

推遲許久的兄妹重逢,也許不應該有外人在場。可這一眼沒有看到,小皇帝的心空落落的,讓他近乎莫名惶恐不安。

康絳雪一時猶豫不定,正當他徹底決定在門口等著盛靈玉出來以後一同離去,門外忽然迎面跑來了兩個傳話的宮人,宮人在小皇帝面前急匆匆地行禮,稟告道:“陛下,長公主請您去養心殿議事。”

康絳雪的目光向著殿內看了一眼,皺眉道:“現在?”

宮人道:“是,養心殿來了不少官員,都在等著陛下。”

這般的陣仗,顯然是有大事發生,康絳雪不得不集中精神道:“出什麼事了?”

宮人言簡意賅道:“楊世子凱旋了。”

楊世子說得是楊惑,這些日子一直奉命在外捉拿叛賊,康絳雪心中閃過‘凱旋’二字,頓時心跳如雷:“你是說……叛賊被抓住了?”

宮人歡喜道:“回陛下,抓住了。”

康絳雪又問:“全抓住了?”

宮人道:“是,包括在楊顯在內的賊首八人全部緝拿。”

賊首八人,盛靈玉的父親謝成安自然也包括在內,康絳雪心裡咯噔咯噔亂跳,再也控制不住。

謝成安被抓住了,盛靈玉會作何感想?

之後謝成安被拉去凌遲處死……

盛靈玉又會作何感想?

康絳雪的內心亂糟糟,宮人不知這些,繼續小心催問:“陛下?”

康絳雪回神,也知道這一趟不能不去,臨走之前,康絳雪和其他人叮囑道:“叛賊之事,先別告知盛大人。”

宮人們紛紛應聲,康絳雪凝視落霞宮良久,最終還是帶著平無奇一同離去。

他剛剛沒有好好看到盛靈玉,等夜裡從養心殿回來,一定好生和盛靈玉說說話。

到時候,不吼他,不氣他,平平常常地,好好說話。

……

甦醒對於盛靈犀來說並不是第一次,這些日子以來,她時常睡了醒,醒了睡,除了喝藥吃飯的工夫裡清醒一二,多半都在昏昏沉沉。

迷濛恍惚之際,她總會叫盛靈玉,可每一次叫,都沒有人應她,即便她掙扎著伸出手去,也只是在空中揮過,一無所得。

這一次,在盛靈犀難得清醒的時光裡,她看到她的床前多了一個影子,什麼都不說,就在她的身旁注視著她。

這是第幾天?第三天?第五天?還是第七天?盛靈犀過得記不清楚日子,可她終於看見了這個人,她喚了一聲哥哥,不管不顧地向著盛靈玉撲了過去。

抱住盛靈玉之後,盛靈犀在盛靈玉發生任何聲音之前,搶先發出了嘶鳴一樣的哭聲,她哭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這個身體柔弱比旁人承受更多痛苦的姑娘,自始至終沒有責備盛靈玉分毫。

她沒有提盛靈玉給謝成安求情的事情,也沒有問盛靈玉為什麼這些日子都沒有來看過她。

她只是一個勁兒地道歉。

為她的無用,為她的柔弱,為她給盛靈玉拖了後腿,為她害盛靈玉被挑斷了右手的手筋。

她就是這樣一個姑娘,像極了他們共同的母親。

可是……

盛靈犀什麼錯都沒有。

從來都和她無關。

盛靈玉遲緩地伸出左手,抱住妹妹纖瘦的身軀。

盛靈犀渾身一震,之後哭得更加厲害,她似乎要將一切的感情都在哭聲之中傾瀉而出,彷彿天地眾生,她只有盛靈玉一個依靠。

盛靈玉聽著她哭,覺得自己應該說些,應該做些什麼,或者他也應該一起落淚。

可這一刻,他什麼感覺都沒有。

他像是和一切的真實都分割開來,脫離了自己的身體,漂浮在空中,漠然地看著另一個和自己生得一樣之人抱著他的妹妹。

一切都很慢,很遠。

空洞,遲鈍。

在很漫長的一段時間裡,盛靈玉都以為……他或是瘋了,或是死了。

盛靈犀哭了許久,都沒有得到一聲回應,她終於察覺到不對,抽噎著向後退卻,喚道:“哥?”

盛靈玉遲緩地望向她,幾乎一動不動的瞳孔讓盛靈犀猛然顫抖,盛靈犀提高音量呼喚,吼得聲嘶力竭,可盛靈玉還在出神,盛靈犀幾欲崩潰,拼盡全力揚起手給了盛靈玉一巴掌。

啪的一聲。

盛靈玉的臉偏向了一邊。

盛靈犀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終於,盛靈玉有了反應,這個人在盛靈犀含著眼淚的目光注視之下很慢很慢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出聲道:“靈犀……”

盛靈犀哭著點點頭,又聽盛靈玉道:“好痛啊。”

不知是在說自己的臉還是其他的地方,盛靈玉的聲音輕飄飄的,沒有一點重量,一遍又一遍訴說道:“我好痛啊。”

……

夜裡掌了燈,盛靈玉獨自一人出了落霞宮。

這場鵝毛大雪沒有停,下到入夜竟積到了半截小腿的高度,人踩在雪地之上,咯吱咯吱作響。

宮人們給盛靈玉遞了一把傘,盛靈玉沒有接,任由雪花飛舞,落在他的頭上。

轉步行到宮道之上,一個人影徑直踏來,看模樣是個無甚稀奇的中年太監,到了盛靈玉的跟前,那人躬身遞上一個銀色牌子。

盛靈玉沒有反應,略過他直直往前走,那人愣了下,又快速趕了幾步追上來,低聲道:“世子爺說盛大人此刻許是需要此物,大人不妨細看一眼。”

聽得‘世子爺’三個字,盛靈玉終於停下腳步,低低道:“……楊惑?”

那太監不敢直呼楊惑的名字,只是點頭,盛靈玉終於將視線落在銀牌之上,看了一眼之後,他將牌子接過來,舉在半空之中。

——是個通行牌,於重刑犯之流探監用的。

探監……

沒有人和盛靈玉說過,可看了這個牌子,便什麼都不用多說。

盛靈玉沉默一陣,問道:“他要什麼?”

太監回道:“世子爺和大人朋友一場,不過是做個人情罷了。”

盛靈玉恍若未聞,拋下那還欲多言的太監一言不發地離去,路上又遇到了錢公公,盛靈玉亦並未理睬,錢公公想跟便跟,他一概不管,只頭也不回,出了宮門……

入了國獄。

有這塊通行牌,盛靈玉一路上沒有受到一點阻攔,他暢行無阻,唯獨在來到關押謝成安的牢房之前猝然止步。

盛靈玉沒有在意楊惑為什麼要給他做這個人情,因為他不管原因是何,他都會來。

他總要看看這個人。

看看這個亂臣賊子,這個殺母仇人,這個昔日抱過他教他讀書被他稱作父親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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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靈玉踏出了一步,木製的牢門和三條鐵索之後,有個人影背對著他躺在稻草堆裡,處於地下的大獄冷得人牙齒打顫,重刑犯更沒有人會為之燃點炭火,那人似是待久了,冷極了,瑟瑟發抖,轉輾反側間時轉過身來,露出一張形容憔悴,長滿胡茬的臉。

不知這人被人抓來時用得是何種方式,又經歷了幾番拷問,他弄得周身髒汙,狼狽不堪,一眼看去,令人望而卻步,心生厭惡。

曾經,謝成安也是個以容貌和才華聞名於皇城的翩翩君子,到頭來叛國叛家殺妻棄子……

竟落得這個下場。

盛靈玉漠然地注視著他,一同引路進來的獄卒詢問道:“盛大人,可要開啟牢門?”

盛靈玉沒有應聲,那獄卒想了想還是開啟門鎖,道了一聲“大人快些”後便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開門的聲響驚擾了謝成安,那窩在稻草堆裡的男人忽然睜開了眼睛,他看向盛靈玉,先是震驚,隨後疑惑和狂喜交織,宛如看到了希望一般掙扎著爬了起來。男人激動到:“靈玉!?……你怎麼會在這裡?你還沒死?你竟然沒死!?”

你還沒死,放在重逢之際,這該是一句多麼令人喜悅的話,可盛靈玉卻唯有恍惚。

盛靈玉想:原來謝成安知道,他知道把兒女留在京中,必然是死路一條。

可他從未在意過。

謝成安還記得在逃走之時帶上在外養著的私生子,卻一早將他和靈犀、將整個盛家的人命拋諸腦後。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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