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傳出去不費功夫, 盛靈玉很快便從門外走了進來。

康絳雪在他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絲很細微的驚訝與茫然,卻沒空對這張令人見到就心生搖晃的臉有什麼憐惜。

小皇帝難以剋制自己的怒火,劈頭蓋臉道:“你問他做什麼, 問朕就是了。愣著做什麼,不是想問嗎?何必捨近求遠, 繞這麼大的圈子,朕都替你覺得麻煩!”

盛靈玉回來的匆忙,剛剛和郎衛說話也只在空隙裡聽到了鄭嵐玉的名字, 並不知道之前都發生了什麼。

然而這些質問不難讓人產生聯想, 盛靈玉臉色微微變動,走近去拉小皇帝的手,試圖平息小皇帝的怒氣:“阿雪。”

康絳雪一把將盛靈玉的手甩開, 見狀,盛靈玉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彎下了膝蓋。

他跪的那麼輕易,那麼順從, 反倒叫小皇帝更加的生氣。

康絳雪抓住他的衣襟,更加忍不住胸口奔湧的情緒:“你跪什麼!你站起來!”

明明就只有兩個人,明明他們就站在面對面, 康絳雪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感覺自己和盛靈玉之間如此遙遠。

他看著盛靈玉的眼睛, 恨不得想要撬開盛靈玉的嘴巴:“你覺得這樣有意義麼?又能持續多久?”

盛靈玉道:“陛下在說什麼。”

小皇帝不聽他這些話,冷聲戳破:“是, 現在外面情況特殊,你可以如此, 但等以後日子太平了,你想圈著我一輩子不成?”

盛靈玉沒有想到小皇帝會將話說得如此直白,將那些粉飾太平徹底撕毀,他寂靜了一秒, 沒有反駁也沒有掩飾,只問道:“是誰和陛下說了什麼?鄭嵐玉?”

小皇帝無法理解:“事情是你做的,和鄭嵐玉有什麼關係,你提他幹什麼!”

聽他這麼說,盛靈玉竟是笑了,聲音淡下來,問:“微臣做了什麼?”

“你回絕了求見朕的所有來客,還截下了陸巧給朕寫的信件。”

說這話時,小皇帝其實尚抱著一絲事實並非如此的希望,可盛靈玉的冷漠又毫不驚訝的神情將他的希望完全打碎,轉而變成一種難以言說的荒唐感。

康絳雪有些恍惚:“我真的不明白,我就站在這裡,和你在一起,我們還有了女兒,可是你——”小皇帝遲疑地有些脆弱不堪:“難道是我誤會了……你不想要我?”

‘想要’這個詞用來形容盛靈玉的感覺其實太過輕浮也太過淺薄,但這句問話卻刺痛了盛靈玉,盛靈玉沒有猶豫,道:“微臣怎麼不想。”

康絳雪正值情緒尖峰,順勢發洩而出:“既然如此,你告訴我,盛靈玉,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

小皇帝說這話時,大概並沒有責備之意,只是一句問話,但這話落在盛靈玉的耳中,宛如轟鳴一般。

那麼巧,無數個夜裡,盛靈玉也這樣問不停地問自己:盛靈玉,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

……可他怎麼滿足?

盛靈玉難道不知道自己私扣小皇帝信件約束小皇帝的行動會令小皇帝不快?他意識不到自己此次回宮的行為太過明顯以至於會驚動小皇帝?

他知道,他都知道。

他很清楚他對小皇帝的控制並不符合他本來預想中循序漸進,也很清楚早晚會和小皇帝為此而發生矛盾。

可是在與日俱增的焦慮感中,他只能如此。

他的心中有一個巨大的黑洞,若非如此,不能填滿。

盛靈玉往前回想,還能清晰想起發現小皇帝有孕的那個晚上。

那天夜裡,他那麼開心。

他其實從未期盼過人生中會有子嗣,但那個小生命的出現,讓盛靈玉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得到了一根向上攀爬的繩索。

那繩索連著他和小皇帝,連著他和人世間,是在他早已決定不再抱多餘期待去生存時忽然降下的希望。

盛靈玉曾忍不住想:原來天地還是垂愛他,原來他還沒有被完全拋棄。

那時他抱著他高不可攀的心上人落下眼淚,第一次對未來的人生有過一刻的憧憬。

可就是在同一個晚上,他的頭腦中出現了一道喧囂的聲音,他聽見那聲音冷冷嘲諷他說:

親手弒父之人,也有資格為父?

……

似乎是他的生命註定不配享受歡愉,每當盛靈玉覺得有一絲快樂,腦中的聲音就越來越響,繼而化為實質,一寸一寸切割他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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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曉這不正常,但怎麼也尋不到方法讓這聲音停下。

在和小皇帝在邊疆重逢之際,小皇帝對盛靈玉主動坦露愛意,那聲音便嬉笑著告訴他:“看,你做的多好,這個人沒有旁人可以依靠,選無可選,只有愛你。”

在長樂出生的那個晚上,他將孩子抱在懷裡,小皇帝依靠在他身邊,好像他們真正的一家人。

也是這時,他聽見那聲音說:“你怎麼忍心讓她有你這樣的父親,待她長大,定然會以你為恥。”

和小皇帝‘在一起’的這些日子,盛靈玉並非不快樂,只是快樂的同時,總是伴隨著恐懼,伴隨著割裂一樣的錯覺。

他將自己分成兩半,一半捂住耳朵難以自制地沉淪,一半漂浮在外深深著自我厭惡。

他是真的渴求美好的東西,比如小皇帝,比如小皇帝帶給他的喜悅、期待、歡愉,比如他們的女兒——他和小皇帝的女兒。

但同時……他又覺得自己配不上這樣東西,美好的事物會讓他產生懷疑,覺得虛無飄渺,水月鏡花,夢中泡影,隨時都會失去。

“說話啊,你又啞巴了!?”

盛靈玉回過神來,少見地覺得喉嚨乾澀,他開口,聲音有些低啞:“我只是想和陛下在一處。”

說來說去還是回到這裡,康絳雪急道:“我已經說過多少次,我現在就和你在一處!”

“不是的,不是的。”盛靈玉又聽見了耳中一陣一陣的雜音,他努力控制情緒,還是沒有忍住刺痛感扶住了額頭:“你和我在一起,只是因為……你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什麼樣子。”

說出這句話,盛靈玉好像疏通了一直在忍耐的悶痛,他忽然想:是啊,就是這樣。

他所哽咽在胸,日夜恐懼的,不過就是如此。

他無法把真正的自己給小皇帝看,也不敢給他看,因為若小皇帝看見了,知道了,就會知道真正盛靈玉根本不是小皇帝所期待所以為的樣子,他在小皇帝面前,只是個裝出來的偽善假人。

小皇帝一時噎住,氣惱急躁:“好,我不知道你真正的樣子,那你真正的樣子是什麼你跟我說,你說了我不就知道了!”

盛靈玉如何能說,他望著小皇帝,眼睛裡忽然流露出痛苦,語言在此刻失去效用,他突兀地靠近過來勾住小皇帝的脖子,在小皇帝反抗之前,粗暴地吻上去。

這個吻實在太過不合時宜,而且很痛,康絳雪自然掙扎起來。

然而他越掙扎,盛靈玉扣他便越緊,這個人的痛苦彷彿由此過渡到他的身上,叫小皇帝也不知為何難過起來。

這時,盛靈玉忽然開口,低低道:“我要殺了苻紅浪。”

康絳雪被吻得失語,不知兩人吵架之中怎麼會忽然問他,更不知道吻著吻著盛靈玉怎麼忽然說出這麼一句。

但他已是感覺出盛靈玉的狀態不似平常,好像真被小皇帝逼出了平時沒有的樣子。

正這時,又聽盛靈玉道:“殺了楊惑,殺了陸巧……把他們都殺了。”

苻紅浪和楊惑就罷了,陸巧小皇帝卻不能出言贊同,然而不等他說話,盛靈玉又開口:“還有鄭嵐玉。”

康絳雪有點愣住,不知道該從哪裡接話,好半天才道:“怎麼還有鄭嵐玉,關人家鄭嵐玉什麼事?”

盛靈玉不答話,康絳雪在沉默中又生出一股氣,一是這話沒頭沒尾,二是到底也沒能夠正面知道盛靈玉在想什麼,他嗤笑道:“你要不連我也殺了吧。”

盛靈玉捂住小皇帝的嘴,出聲道:“別說這種話,即便是玩笑也不要說。”

本也不是小皇帝先提的,是盛靈玉的話太突如其來,康絳雪因著這一茬,也逐漸冷靜下來,他推盛靈玉道:“放手。”

盛靈玉不肯放,反而帶著小皇帝往床榻上走,康絳雪不明所以,仍是被盛靈玉輕鬆拖去了床邊。“……你這是做什麼!”

盛靈玉沒有做更多,把小皇帝放在床上後,他便在咫尺處停下來。“我知道我自己不正常,那些事情讓陛下不愉快,我會改的。”

不正常這個詞用來形容盛靈玉的囚禁之舉其實很恰當,但當盛靈玉將這個詞說出口,康絳雪所感受到的波動全然不似盛靈玉說得這麼輕飄飄。

他何嘗不是早在很久之前就發現了這一點,只是一旦將這個詞擺在明面上,便覺得自己對盛靈玉瞭解的太少太少,油然而生一種強烈的虧欠。

“我和你發脾氣也不是想你改,你若能改,一開始就不會做了。”

小皇帝徹底平靜,輕嘆一口氣,“你不讓我出去,不讓我見旁人,哪怕是控制我的人身自由,只要這樣做真的能讓你安心,那我都可以選擇接受,但我不想和你這樣子猜謎題,我想知道你在想什麼,盛靈玉,你對我說句真心話,行嗎?”

一個皇帝說得出這樣的話接受囚禁這樣的話到底是抱著怎麼樣的心態,盛靈玉在小皇帝的全番包容中靜默。

很快,他輕聲道:“微臣和陛下之間有一根線,一頭在陛下手中,一頭在微臣的脖子上,陛下可以隨時離去,但微臣離陛下遠些,就會被勒死的。”

“陛下知道那根線是什麼嗎?”

小皇帝為盛靈玉的應答而聲音顫抖:“是什麼?”

盛靈玉道:“是微臣對陛下的愛和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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