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木星時隔十年, 再度迎來了外界的探索星艦。

這顆星球百分之八十的覆蓋域都是密林, 為了不破壞它的生態, 以往的科研團隊和駐紮部隊只開發了一塊很小的固定區域。

巨大的星艦劃過天際, 朝這開發區唯一的航空港駛去。

下方大地上, 茂密的叢林被掀起的風劃過,連綿的山脈上翻湧的綠色一眼望不到盡頭,此起彼伏猶如一片無垠的汪洋大海。

樹海中許許多多的生物似乎被驚動, 有些抬起頭, 無數一閃而逝的豎瞳、利爪、尖尾,閃爍著,搖晃著。來自不同生物的身影, 像浪濤中轉瞬即逝的星辰鑽石, 下一秒便迅速隱沒在了茂密的山林裡。叫誰也不曾看見。

星艦上的人們俯視著下方廣袤的大地發出了驚歎,目光永遠流連於上一秒的風景, 彷彿怎麼也看不夠, 只恨不能立即飛下來一般。

這便是自然最原始的魅力,誰也不知道裡面究竟藏著多少生命與神秘。

“哦!那是新一批的科考船吧,比預想中來的還要早上半個月啊!”

大地上叢林中的某一處, 一支探索小隊正在林間行走。

天上巨大星艦投落的陰影,以及駛過時渦輪攪動的風響, 讓他們抬起頭來。其中一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頂了頂頭上的草帽,回頭對著後方隊伍中的一名女性道:

“喂,席琳, 我記得你弟弟好像就在這趟飛船裡吧。”

“嗯。”被呼喚的女性長相豔麗,聞聲只微微動了動眉頭,隨後手中的匕首翻轉,利落割掉了面前擋路的藤蔓。

“是特意趕來看你的嗎?”有同伴道,“要不你今天就先回基地吧,本來今天也是你的休假日。”

席琳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早見晚見都一樣,他都多大的人了,又不是照顧不好自己。”

“我這不是怕這些剛從帝都來的小少爺們不習慣嘛。”

席琳笑了,“以後要習慣的地方多著呢,這才一開始,我就上趕著操老媽子的心?想得倒美。”

旁邊的另一個同伴聞言,笑著附和道:“就是,弟弟哪有羽頸龍有魅力!”

提及“羽頸龍”,另外的好幾人便也紛紛來了勁兒,“席琳都特意用休假日跟隊三天了,老天開眼,沒準今天就能找到它!”

“就你會說!羽頸龍的移動速度太快,我們裝了追蹤器都夠嗆,五年了,連根毛都沒摸到。”

“而且根據資料記載,進入這個月就是羽頸龍幼崽的破殼期,為了守護它們的孩子,它一定會變得特別特別警惕……”

“還會極其富有攻擊性。”席琳接話道,然而語氣中卻充滿了神往,“但這也是我們唯一可能追蹤到對方的機會,就算危險也一定要試上一試,注意一切小心!”

眾人點了點頭,沒有人提出反對。

畢竟這也是他們一直以來的願望——

羽頸龍是如今天木星被明確記載過出現的亞龍種生物,全宇宙只有這裡有,並且歷史上有總共就出現過不超過十次。

而這只羽頸龍,是他們在其幼年期無意中碰見並裝上追蹤器的。那一次簡直是花光了他們所有人一生的好運氣。在那之後,除了終端上還能時不時監測到的移動紅點外,他們就完全看不見它的身影了。

它就像是某個一閃而逝的珍惜奇蹟,短暫地出現又離去。

眾人雖然臉上振奮,然而心裡卻沒底,長久以來的打擊和失望讓他們習慣了惴惴不安。

接下來,開路的開路,監視終端座標的監視座標。

出於保護和敬畏,這顆星球上科技的痕跡少得可憐,這也就導致了缺失全方位的訊號網路,終端很容易受到干擾。拿著終端的檢測員對著閃閃爍爍的螢幕皺緊眉頭,愁得恨不得揪光自己的頭髮。

一邊的同伴無聲地衝著他張了張口,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這麼多年了,習慣就好。”

檢測員便瞪他,低聲道:“要不你來試試?”

那人便匆忙揮手,告饒道:“不了不了,您請,您辛苦了!”以放鬆心情為前提地打遊戲的時候,不良的網路都能夠讓人原地爆炸,更不用說現在這種時候,讓他上那不是分分鐘整崩潰。

檢測員瞥了他一眼,低頭又繼續擺弄起終端了,認真執著又小心翼翼的模樣實在叫人心酸。

“大家注意,從前面開始是未定區域了。情報不足,各自小心戒備!”開路的一人突然出聲。

隊伍裡的人幾乎都注意著不發出太大的動靜。

正式進入未定區域的深處,他們都知道這裡隨時可能出現危險。儘管歷來有無數批研究員和部隊對這顆星球進行探索,然而,他們的程序與足跡仍舊不過是這偌大自然的冰山一角,連真正的大門都未曾叩開。

無處不在的變故讓他們必須學會小心,否則就要付出生命的代價了。

他們無聲而慎重地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就這樣不知道走了多久——在不特意注意時間的時候,這裡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消耗著他們的精力,神經時時刻刻緊繃始終不曾放鬆。

直到最前方的一人突然停了下來。

後面的人剛想小聲問發生了什麼,就見對方舉著手指立在雙唇前,做出了噤聲的動作。然而細看之下,那根立著的手指正微微顫抖,那人的臉色也憋著什麼似的泛起了詭異的紅。

眾人立馬心頭一跳。

難、難道說……!?

突如其來的猜想,像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巨大驚喜。如果不是還有一絲理智,他們簡直就要直接一夥兒地衝上去。

數秒後,眾人迅速而剋制地緩緩跟進,一個個走到了最前方,撥開了那擋住他們視野的灌木葉子。而後,齊齊呼吸一滯。

[哦,天哪!!!你看見了嗎!!!]

[我看見了看見了!我去我去,難以置信!我不是在做夢吧!?]

[快快快,掐我一把!……嗷,你tm還真掐,我差點叫出來!]

[快捂住他的嘴!]

誰都沒有說話,然而眾人齊齊對視間,那一雙雙盈滿了如出一轍情緒的眼眸,已然將他們的想法暴露地一清二楚。

席琳驀地發出了一聲嘆息。這個一貫雷厲風行的御姐,此時竟一臉心醉地捂住了胸口,無聲地張了張口,“它可真美,跟我想象的一樣美……”

旁邊的人讀著她的唇語,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大約數十米開外的地方——那是星際時代體質出眾者能夠進化到的目力極限,那裡正安置著一個枝葉搭建的巢穴。巢穴之上,有一個龍形生物正臥在那裡,隱約可見它下方孵化著的蛋。

那個生物有著漂亮光華的鱗甲,纖長的尾巴,那些鱗片閃爍著玉一樣的光澤,在透過林間的陽光下散發出夢幻般的美麗色澤。

一陣悠閒的清風自林中拂過,它突然動了動鼻頭,而後頭顱一轉,猛地看向了不遠處的一叢灌木。

躲在灌木之後的眾人驀地屏住了呼吸。

不,不會吧?這就發現他們了?!

關於羽頸龍的情報太少,他們也只是摸索著掌握了所有能夠收集到的部分。然而現實比文字記錄更加誇張,被標記為“敏銳”“嗅覺似乎十分出眾”的羽頸龍,顯然警覺得超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巢穴之上的羽頸龍突然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喘/息,它的雙瞳漸漸縮成了一根細線,至始至終死死盯著眾人的方向不曾移開。同時,原本筆直的修長脖頸——上面裝飾板垂落的幾片羽毛倏而展開,竟是成了兩面藍紫色的羽扇狀,又因為綺麗炫目的顏色,如同蝴蝶振動的一對翅膀。

檢測員看了看追蹤器上顯示對方爆表的心率。

羽頸龍緩緩呲開了嘴巴。

他終於倒吸了一口氣,“不——”

[不好,它發現我們了,快跑——!!!]這句話剛起了一個頭,又忽然堵在了喉頭。

因為,原本正注視著這邊的羽頸龍突然又移開了頭顱,轉而朝向了另一邊。眾人並沒有因此而放鬆,他們順著它的視線提心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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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那個方向的叢林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隨即,一雙白皙的手撥開了灌木——也許是因為今日的陽光格外燦爛,他們竟覺得那雙手白得像在發光。

下一秒,那雙手的主人走了出來。

“……”

像是突然被卡住了喉嚨,眾人突然失去了語言能力。

美麗之人——他的眼瞳如同靜美的湖泊,他的髮絲如同蒼青的絲綢,他的面容如同被眾神偏愛親吻,集鍾靈毓秀於一身。他該誕生自山間的風、溪間的水、天上的雲,他從自然的懷抱中醒來,被山川層巒所鍾愛。

眾人緊繃的身軀像突然跌進了一朵雲或者一湖水裡,竟不由自主地一點點放鬆了下來,直到失態地踉蹌一步,在幾乎快要跌倒下去的時候,方才後知後覺地再度緊張起來。只不過這一次的緊張,似乎又多了些別的意味。

“他在做什麼?”率先回神的一人注意到對方的動作,“……他要去羽頸龍那裡?不行,那太危險了!”

孵蛋期的羽頸龍極富攻擊性,連他們這樣追著對方五年、有經驗的專業人員也只敢在極限距離外小心檢視,可這人竟然就這樣直接走過去了。

這一瞬間,對於對方的擔憂勝過了自身,有人幾乎下意識地就要衝過去,卻被席琳拉住了。

席琳只盯著那人的方向,“你快看!”語氣竟是不穩地充滿了驚疑和詫異。

眾人齊齊看去,只見那人風輕雲淡地緩緩走向巢穴中的羽頸龍,唇邊微彎的弧度都不曾變過。而羽頸龍竟隨著那人的靠近,緩緩放下了原本展開的兩面羽扇。

——這兩面羽扇代表著恐嚇、危機、進攻,如今一點點收起的模樣,就像一隻炸毛的貓放下了拱起了背,撫平了貓毛。

等到那人接近到羽頸龍一米的地方,那羽扇已經徹底垂了下去。羽頸龍張口,發出了一聲輕叫,“哞。”

眾人:……他們第一次聽見羽頸龍的叫聲居然是這樣的??

那人伸出手,微笑道:“沒事沒事哦。”竟像是哄著孩子般。

羽頸龍低頭將腦袋湊了過去,直到那人確實地將手覆在了它的脖子上,那些用作攻擊的羽毛方才驀地柔軟下去,又連連叫了幾聲,“哞哞眸。”

遠處的眾人緊張地大氣不敢喘一聲,這邊赫辛卻明明白白地聽著羽頸龍委屈地衝他告狀。

他彎了彎唇,而後抬眸,“你們確定要一直呆在那裡嗎?”

“……”

風吹過靜謐的林間,除了樹葉的簌簌聲,一陣安靜。

過了一會兒,那處灌木終於搖晃了起來,幾道身影前前後後地從裡面站了出來。

他們身上大多還聽著落下的枝葉,全身灰撲撲的,顯得十分狼狽。原本眾人也沒覺得有什麼,可不知為何,如今只要想到自己正呆在那人安靜的注視下,便感到了一股自慚形穢的羞窘。

“你、你好?”他們推推搡搡地,終於強作鎮定地擠出了一句話,只眼神仍舊飄忽著,似是不敢瞧對方。最後視線落到了地上,彷彿能夠從那黑漆漆的泥裡看出一朵花來。

沒有人意識到,從見到那人開始,他們就不由自主地想要親近。既不希望那個人皺眉,也一點也不想被那人討厭。只要一想到後者會發生的可能性,就莫名感到了一股無法遏制的心酸。

赫辛雖然沒有讀心術,但是他知道自己這個殼子的特性——對所有誕生於自然的事物,有著非一般的親和力。換句話說,凡不是由神明創造的物種,都會對他持有先天性的好感。

這種好感,就像人不可能討厭山川湖海、風花雪月(字面意義)一樣,他這個殼子某種程度上就是這些事物、乃至自然的化身。

別看赫辛現在能夠這麼平靜地站在這裡,實際上距離他換上新的殼子並抵達這顆星球,也不過才過去半天。他也不瞭解這顆時隔一萬年的星球的現狀,只好根據這群人身上的衣著推測,他們應該是探險者或者做什麼研究的團隊?

赫辛看了看他們身後,突然道:“不打算過來嗎,一直站在那裡恐怕不方便吧。”

羽頸龍的巢穴找的地方極好。周圍全是密密層層的樹,將天光遮的稀碎。唯獨這一塊,上方的密林缺了一個大口,陽光整整一束照下來,像聚光燈似的,散發出暖融融的光暈。

眾人望著完全站在光束裡的赫辛,只覺得那人彷彿整個都在發光。他們心頭一跳,窘迫地直接後退了一步,整齊劃一地連連擺手,“不用了,我們呆在這裡就好!”

“……”赫辛沒有說話,只略帶遲疑地瞥了眼眾人身後。

哎,該怎麼告訴他們——他們背後正有一朵食人王花在對著腦袋流口水呢。

也許是察覺到了赫辛的視線,那十米多高,正張開花/心中間的巨大口器的黑色花朵動作一滯,隨後像是害羞似的把流著口水的口器收了收。整多花含羞帶怯地縮起來,將柔軟的花瓣蓋在了花/心上,整個扭了扭。

“嚶。”(討厭,不要這麼看人家嘛。)

食人王花嚶嚶嚶地表示,男神這麼看著它,它都不好意當面下嘴了。嗚,矜持點先餓一餓吧。

赫辛:“……”

也不知道這個殼子自帶能夠聽懂所有自然生物語言的本領,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這些生物未必認出了他的身份,一方面是農神自身的氣息幾乎與自然融為一體,一方面是這些動植物的腦容量和思維水平還沒發展到那麼高的地步——但這並不妨礙它們喜歡他。

就赫辛這降臨到這顆星球的短短半天,不管是路過的還是嗅覺或者別的什麼五感特別出眾的……總之已經有不少循著直覺找過來了。

它們此刻就暗搓搓地蹲守在他周圍,有的已經露面了,有的還沒有。

赫辛能夠清晰地感知到它們每一個的位置,甚至能夠感受到它們或激動,或渴望接近又躊躇的心緒。

而遠處的探索小隊還一無所知,只以為如今最大的威脅就是羽頸龍,卻不知他們早就已經被無數更可怕的存在包圍了。

想到這裡,赫辛略略心虛地垂下了眼,同時彷彿不經意似的拂過手邊的一簇藤蔓,腦海裡自然而然地浮現出資料——極危物種,蝕朽藤。陸行生物的天敵,最優秀的刺殺技藝,神代傳說中的獵食者。

原本蠢蠢欲動的“傳說”被摸得軟了下去,立馬癱著不動了。

而這個時候,對面的探索小隊已經從最初的震撼中回過神來,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我們是天木星第1218期探索團隊成員,追蹤這頭羽頸龍而來。”說到這裡,他們望了眼正在赫辛旁邊的——“傳說中對一切外來者都極致牴觸”,如今卻一臉安逸的羽頸龍。

“……”眾人露出了懷疑人生的表情,那一秒彷彿有很多話想問想說,又通通哽住了。

他們深呼吸了一下:珍稀物種特別親近某個人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先例,歷史上有不少牛人都馴服過天木星的某些亞龍——儘管那些亞龍中沒有羽頸龍,儘管羽頸龍在亞龍中也屬於最難搞的那一批,儘管羽頸龍比那些先例都要稀有,儘管……個毛線,越想越方啊這是!

最終,他們一臉複雜地問:“還沒請教你是?”

赫辛頷首回道:“一個普普通通的遊方醫師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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