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邊的那本書遞給我可以嗎?”溫和有禮的聲音挑不出瑕疵, 智者的態度絕對算不上冷酷, 卻讓瑟蘭莫名緊張。

“書、書……是這本嗎?”一本磚頭般厚實的書本被瑟蘭小心翼翼地遞了過去。

智者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拘束, 微微一笑, 溫涼的長髮柔順散落, “不用太過在意我,這裡的圖書你可以隨意借閱,畢竟陛下已經同意了不是嗎。”

瑟蘭看了看四周, 點了點頭, 想起了自己的處境。

瑟蘭如今正身處一座巨大夢幻的、彷彿只存在童話故事裡一樣的圖書館——高高的書架一直頂到十數米高的天花板,它們規律地靠在牆壁上,甚至需要透過架好梯子才能取用。無比寬敞的空間中央特意空出大片空地, 透明的落地窗將燦爛的陽光送入, 映照著地上萬花筒一樣的圖案花紋,明亮而溫暖。

這座圖書館是屬於眾神議庭的一部分, 不過是偏殿。瑟蘭如今還沒有參觀過眾神議庭的其它地方——畢竟他現在還在闖關, 又不是來觀光旅遊的。至於這個圖書館,也是在小陛下可有可無的預設裡,他才能進來的。

“你會建造嗎?”不久前, 赫辛問他。

瑟蘭訕訕一笑,“捏泥巴算嗎?”

赫辛:“……”他似笑非笑地衝著智者抬了抬下顎, “我說過這個世界是自由的,通關的方式有很多,也許你可以試著請教一下你的老祖宗。”

於是瑟蘭就被丟給了智者,而赫辛似乎是帶著獨角獸去別處參觀了, 畢竟對於赫辛來說這裡也是頗為懷念的久別重逢。

瑟蘭還舉著書,一邊拿眼睛小心地覷著完全看不出真實年齡的男人。直到智者微笑地對視過來,瑟蘭才被口水嗆住了一下,“老、老祖宗!”

男人搖了搖頭,“叫我伽馬就可以。”

“那怎麼行,您可是我們帝國的開創者!……對了,我還沒介紹過自己,其實我是伽馬帝國的人,我叫瑟蘭。我從小聽著你的傳說長大,說起來帝國也有這樣的圖書館,我還好奇裡面怎麼會有那麼多關於深淵的記載,現在看您都住到這裡來了那就正常了。”

其實瑟蘭有很多話想要說,比如如今帝國的現狀,男人出現在這裡的原因,跟小陛下的關係……又或者小陛下的真實身份……因為信息量太多了,快被撐爆的腦袋反而讓他語無倫次起來。

而伽馬自始至終都很安靜,但即便如此,卻完全不會給人一種被怠慢的感覺。瑟蘭站在男人面前,大約一般人都會覺得男人是一個認真又包容的傾聽者,可瑟蘭開掛一樣的直覺卻告訴他——對方在走神。

男人清澈又深邃的眼睛,彷彿在注視著他,卻更像是透過他乃至於重重建築,看向了另一道正行走其中的小小身影。

——比起一個人,此刻的男人更像是一個魂魄離體的人偶,無暇的皮囊下裝著一種怪異的空洞。

這個想法讓瑟蘭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他猛地停住了喋喋不休的話語,片刻後認輸似的撓了撓頭,低聲嘆氣:“小陛下不在好不習慣啊,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伽馬這時才看了他一眼。瑟蘭後知後覺地紅了臉,“我什麼都沒說!”他一個大男人離了小陛下就不行了什麼的……太丟人了!

瑟蘭的視線亂飄了一下,脊背微微挺直,而後注意到了手中遞出去卻遲遲沒有被男人接過的書——

“……《人偶奇遇記》?”上面的文字是伽馬帝國的古語,現在很少有人能看懂了,不過瑟蘭到底是皇子。

伽馬輕應了一聲,“我隨便寫的故事。”

“咦,您寫的!?”瑟蘭顛了顛書,似乎覺得有些燙手,猶豫了一下又好奇道,“我可以有幸拜讀一下嗎?”

“我說了,既然陛下默許你進入這裡,一切盡可隨意。”

不知為何,對上伽馬透徹的眼神,瑟蘭莫名覺得這似乎是男人安排好的。

默了默,瑟蘭還是忐忑又期待地翻開了書頁。下一秒,捧著書的青年突然渾身一僵,重重倒了下去。

與此同時,遠處正在各個偏殿到處閒逛的赫辛突然若有所感地抬頭,循著圖書館的力量波動望向虛空——[你又做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智者聽著傳入腦海的聲音,原本平靜的眼眸終於泛起了波瀾,漫上點點笑意,“只是讓這孩子去見證一下歷史罷了,我看他挺感興趣的。”

赫辛拉長語調,給了個語氣詞,[嗯……]

智者似乎輕易聽出了神明的心思,“不過對陛下而言並不新鮮呢,畢竟都是曾經發生過的事了。”

赫辛沒有說話,繼續只給了一個語氣詞,[哼……]

智者便縱容地嘆氣,“寬恕我吧,此前匱乏的靈感恐怕無法做出能讓您滿意的東西呢。”

[那現在呢?]

智者微微一笑,“我的靈感已經回來了。”您已經回來了。

“您想要的,我都會為您獻上。”

赫辛揚起唇角,[你就這麼自信?]

智者似乎認真思考了一下,“筆者將重新提起筆寫下故事,畫家將於畫布上繪下神祇。我可以為您譜下樂曲,也可以為您戰鬥到底。廚師、建築者、織造者、吟遊詩人……只要您需要,我可以是任何人。”

赫辛示意揹著他踢著蹄子的獨角獸走快些。他撐著下巴掃過花圃中奼紫嫣紅的鮮花,白皙的指尖點過一朵漆黑的玫瑰,揚眉,[還有什麼是你不會的嗎。]

“關於這一點,您不是應該很清楚嗎?”伽馬挑起唇角,面不改色地回答,“即便是我,也無法讓人類生下子嗣呢,畢竟神造的人偶與人類有本質上的生殖隔離。”他說著悠悠嘆了口氣,“明知如此還讓那個孩子叫我老祖宗,陛下總是喜歡看我陷入困擾啊。”

男人的語氣明明平平淡淡,卻莫名給人一種無奈又委屈的感覺。然而赫辛完全不吃他這一套,[當初你行走在大地上的時候,讓你困擾的人不知凡幾。]

一個生來便註定要成為完美無瑕的救世主的人,一路上經歷了不知多少磨難:誤會,排擠,栽贓陷害……在見證過無數人性的醜惡後,還能對誰都一視同仁,兼愛天下——這就是諸神所期望的濟世者,也是魔神最為嘲笑的一點。

赫辛嗤道,[那時候不見你抱怨,這算是偏見嗎。]

哪知智者突然安靜了下去,半晌,直到赫辛切斷了連結,男人才闔了闔眸,輕笑一聲,“我存在對世界最大的偏見,莫過於將此世分成了……你,和其他人。”

一視同仁、兼愛天下?那是當然的,神造的人偶如何能夠分辨他眼中的一塊石頭和另一塊石頭的區別呢?

“特別的、只有你而已啊,我的陛下。”這被世界都歌頌成完美的救世主、彷彿已經化身為一個象徵的男人,此刻卻坦然承認了他的罪孽,“——我早已失格。”

“……”

就在外界的一切正常進行的時候,瑟蘭這邊卻是不好了。

理論上描述起來太過麻煩,簡單粗暴的講,就是瑟蘭在開啟那本《木偶奇遇記》以後,他的意識便穿越進了書裡。

他就像以上帝視角在閱讀一個漫長的故事。故事的情節並不連貫,或者說,是由於內容太多了,所以他的力量只能承受一定量的資訊,多的東西即便看到也會很快被忘記。

瑟蘭像化成了一縷風,他看不見也摸不到自己的存在,只能看著一個遠古的時代在自己面前緩緩展開。

天空是一碧如洗的藍,太陽從未與大地如此接近過,璀璨的光芒叫人不敢逼視卻又奇異的不會灼傷眼瞳。懸浮在雲層之上的恢宏建築裡,一群人正聚集在那裡。

瑟蘭試著接近他們,隨即便發現,那大約並不是“人”,而是……“神明!!?”他瞪大眼睛發出了驚呼,多虧了他現在沒有身體,否則恐怕會震驚到跌倒。不過他立馬想到這是個“故事”,他算不上見到了真正的神,於是瀕臨爆表的心緒起伏總算緩了緩。

這裡的神明並沒有注意到他。

眾神正圍繞著一個發光的白色光球,抬手對著它施以力量。瑟蘭只能夠看見一些站位較低的神明的模樣,至於那些站在高處甚至最頂端的,他只能瞧見一團團模糊的光暈輪廓,並且瞧上一眼就覺得雙目刺痛非常。

瑟蘭慌忙別開視線,同時耳邊響起了無數聲音,他勉強捕捉到了幾道,屏息傾聽——

“眾生悉知——”

“我賜予祂領袖的氣質,生而知之的智慧,舉世無雙的武技。”

“我賜予祂偶見未來的靈犀。”

那些或威嚴或溫柔,或冷淡或熱情的聲音逐一響起,像在宣佈既定的法則。

“……祂應有仁愛之心。祂應永遠聖潔。祂應對弱者持以憐憫,對戰士抱以尊敬,對受難者感同身受。即便一株草木的逝去,也讓祂心生嘆息。”

“……”

隨著眾神每一句話落下,那光球便閃耀一次,最後,漫天的神明共同賦予了他光輝的容貌。

光球緩緩拉長,直到徹底化成了一個人形。自其中誕生的人披著一件神代祭祀時的長袍,露出了一張瑟蘭不久前才見過的熟悉的臉。

“……!?”瑟蘭好像一下子有點明白自己現在看見的是什麼了,這也許就是傳說中的英雄誕生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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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是伽馬。”眾神齊齊道,“神國還在建設中,深淵、冥府尚沒有答覆,你應在新的秩序建立前庇護地上的生靈。東方有一個聚集著大量人類的部落,你便去往那裡,開始你的使命吧。”

那新生的靈魂眨了眨眼,數秒後雙眼褪去了懵懂,變得淵博而深邃。

他對著眾神行了一禮,不卑不亢,“伽馬領命。”

而就在這時,瑟蘭卻聽見了另一個聲音——那聲音跟伽馬的聲音一模一樣,說的內容卻有點像旁白。

[在我誕生的第一秒,我聽見了眾神賦予我的使命。]

[在我誕生的第二秒,我因眾神賜予我的“預見未來的靈犀”,而看見了我的未來。]

[我的歸處不在這裡。]

隨著這一句話落下,瑟蘭眼前的景象驟變。

他來到了一萬年前的深淵第六十六宮,他看見長髮垂落的男人正在一磚一瓦地建造一座巨大的宮殿。

不知道是不是“書”的原因,瑟蘭莫名地清楚伽馬此時的狀態——長久不眠不休的工作使神造的機體開始透支,使這個男人時常突然流血,或者出現幻覺。

然而,男人仍舊在工作,嘔心瀝血,堅持不懈,彷彿不知疲倦。

終於,在眾神議庭的雛形初步建成的那一天,一個人出現了。

“真是讓人驚訝。你明明已經透過了其餘所有的宮殿,得到的力量足夠完成你的使命,神造的人偶也會有判斷失誤的時候嗎。”

因脫力而趴在御座旁暫歇的男人忽而睜開了雙眼,直直地望向了來人,唇邊因過於起伏的心緒而溢位了一縷鮮血。

瑟蘭同樣循著熟悉的聲音看去,果然瞧見了他的小陛下!

披著猩紅披風的年幼神明赤足踏過白潔的玉磚,他的臉上並非瑟蘭所熟悉的倨傲,而是一種更加殘酷的冷漠和戲謔。

神明居高臨下地打量著狼狽的男人,“神域所造的人偶,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

“……七十二。”

男人似乎低低地說了一個數字,神明挑了挑眉,“什麼?”

智者輕輕地笑起來,因胸口的滯澀而輕喘了一下,“第七十二宮,與我敵對的藍方國王是你對不對?”

神明似乎有些意外,但還是回答,“那又怎樣,我的遊戲場,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說完,又道,“所以攻防戰的時候,你殺死了自己的國王篡位,然後帶著你的部隊向我投降,其實並不是巧合了?”

瑟蘭:還有這種操作!?

“我無法戰勝您,幸運的是規則也並非要求我戰勝您。”

神明不置可否,“那之後的那些關卡。”

“我知道,之後的關卡您一直都在其中。”

難得一見的闖關者引起了神明的興致,於是確定他有取悅神明的價值以後,原本在箱庭之外冷漠旁觀的神明親臨了遊戲場。九十九道關卡,年幼的神明總會以不同的姿態出現在他的面前。

“而我都認出了您。”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神明身上隱隱傳來的威懾,智者誠實地問,“我有好好取悅了您嗎?”

年幼的神明冷笑,“你如果真的想取悅我,就不該讓我知道這件事。”早知道這傢伙一早就看出了他的身份,他又何必在作為對手的時候放水!還以為是個有點意思的玩具,結果也是個沒眼力見的。

似乎瞧出了神明轉身欲走的姿態,智者飛快上去抓住了對方的衣角。那一瞬間,即便是上帝視角的瑟蘭都能夠察覺到一股毛骨悚然的危機,尤其是當神明轉頭看來時,他幾乎以為對方看見了自己!

而這時,智者輕聲道:“在我所見的無數種未來裡,只有現在的這一個未來,我可以抓住你。”而其餘那些過程中被神明發現自己知曉其身份的未來,都以對方毫不猶豫地抽身離去告終。

“……你是我見過最大膽的人類,也許根本不算人類?”神明面無表情地打量著對方,智者並未露出受傷或黯然的神色,他便頗為無趣地收回了視線,“罷了,我說話算話,你這一關已經過了。一共九十九道關卡,你是第一個全部透過的人,說吧,想要什麼。”

智者從善如流地答道:“請讓我屬於您吧。”

瑟蘭:……!!!

是什麼時候有這種想法的呢?這個問題並沒有什麼意義。神造的人偶一直都是空虛的,他的世界只有使命和救濟,人類喜歡的是眾神希望他表現出的樣子,可那不是他自己。

而現在有這樣一個驕傲強大的神明,他們一同經歷了一到七十二個關卡——成為過敵人也成為過同伴。

若對方率性而為,他們便旗鼓相當。若對方惡趣味上來了,便單方面地壓制他欺負他——絕對聖潔的神造之子啊,即便失敗,也要貫徹英雄的堅毅與骨氣,可不知從何時起,他竟不聲不響地受著,並且完全不覺得生氣。

這是與創造出他的眾神同等甚至於超越的存在,唯獨這個人,會輕易撕破他的假象,一眼看出他的內裡。

大概從那個時候起,一切就不一樣了。

“我以前是不是說過,你是一個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知道的、自以為無欲無求的傢伙?那些神明大概就希望你成為這樣的存在吧,他們不希望你擁有自我呢。”魔神忽然笑了,“可是現在,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智者便也仰頭看他,“什麼?”

神明冰涼的手不知何時落在了他的唇邊,那一抹殷紅的血漬被緩緩抹開,使人偶蒼白的唇色變得豔極。

神明惡劣地眯了眯眼,“滿臉寫著‘想要’的樣子。眾神賦予眾望的英雄也墮落了,是不是聽起來就叫人心痛?”

“是的,我已失格。”智者輕輕嘆氣,似乎釋然,卻又在神明碾磨他的傷口時發出隱忍戰慄的吐息,“但請別原諒我,將我在您的世界流放,永生永世吧。”

神明突然愉悅地大笑起來,“眾神在最初都賜予了你禮物,那現在我也補上我的那份吧。”

神造的人偶不知何時已經躺倒在了御座上,他眼神渙散地望著眼前的神明。對方邪氣地勾起唇角,原本小小的身影緩緩拉長,似乎在向著另一個姿態變化。

虛空中的瑟蘭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可不等他看清具體情形,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便將他拉出了這個世界。

在最後一刻,瑟蘭聽見神明道:“我賜予你,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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