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神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曾經深淵的模樣, 這一萬年的變化太多, 過往的風景早就成了塵封的舊物。

然而, 當他踏上這裡的時候, 才發現記憶並沒有隨著時間減退, 他甚至還能夠細數出路旁每一棵漆黑植物彎折的角度,彷彿這裡的風景一直都定格在他的內心深處。

“嘿咻嘿咻……”像個彈力球一樣蹦躂著趕上的毛球們喘著氣,對他太過輕車熟路的樣子有些不確定, “你真的要走那邊嗎, 我覺得是不是選左邊比較好?”

選哪邊都是一樣的。凶神心道,早在他們踏入這裡的時候,就已經觸動了防禦結界。這已經變成了一方封閉的空間, 在有人找來或者他們自己餓死之前, 他們會一直在這裡鬼打牆。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同一棵樹前的時候,他估計著時間差不多了。

果然不多時, 就有交談聲從遠處由遠及近地傳來——

“快點……你走快點!都要遲到了!”

“別催別催, 我這兩條腿哪裡邁得過你八條腿,我已經儘量快了……”

從遠處走來的兩個異種,一個是有著俊美的人類外表的男性, 一個是有著蜘蛛一樣的下半身,上身則是一個妖異美麗的女子。

眾所周知, 越是強大的深淵異種,則越是美麗。而這兩人所溢散出來的氣息和力量,無疑屬於深淵金字塔最頂層的強大異種。

普通的深淵生物也許窮其一生也不會見到一個這樣的存在,而現在一下子出現兩個, 撲面而來的危險氣息幾欲讓人窒息。

數秒前還在蹦躂的毛球們已經瑟瑟發抖地縮成一團,擠在凶神腳邊,連嗚咽都發不出來了。

“好了好了別殺氣騰騰地看著我了,深淵議會一百年一次,我也不想錯過那三位大人降臨的身姿,不介意的話我可以使用空間門直接穿……!”男性異種的話戛然而止,他突然動了動鼻尖,“好香的味道,這是……”

縮在地上的毛球們發出了無聲的尖叫,它們生生剋制住了狂奔而逃的本能,努力往少年期的凶神身上靠了靠,意圖用自己的氣息把少年的氣息掩蓋下去。

但是下一秒,眼前驀地一花,剛才還在百米開外的男性異種已然瞬移到了他們面前。

“哦哦~”他雙眼發亮地凝視著少年,誇張地驚歎道,“瞧我發現了什麼,多麼優質的食材!”

如果換做任何一隻普通異種來,這時候估計已經張開血盆大口,喪失理智地撲上來了,畢竟這個時期的凶神不亞於一塊唐僧肉。但披著一副人模人樣皮囊的頂尖異種卻有著近乎恐怖的自控力,他並不會像其他異種那樣茹毛飲血,多少有些自己的矜持。

“砰——!”這時一條巨大的蜘蛛腿突然攜著勁風砸了過來,男性異種瞬間閃開,而他前一秒站的地方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坑。

“你還在那裡磨蹭什麼?還不快開空間門!”

男性異種與對方也算是老相識了,實在沒想到往日裡食慾出了名旺盛的蛛女居然會對凶神完全無動於衷……不,應該是因為她心裡此刻有重要性超於一切的事情,於是任何與之無關的都成了被她鄙棄的妨礙。

這種時候要做什麼無疑很清楚了,男性異種揮手劃出一個圓形的渦輪,幾息後渦輪擴大成一扇門扉的大小。

蛛女的臉色終於有了那麼一點緩和。

可是有一個人比她更快。

衣著破爛的少年先一步抄起腳邊的毛球們,縱身一躍。誰都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大膽,等到兩個頂階異種回過神來時,只來得及伸手拉住對方的衣角。而那質量糟糕的粗糲布料直接被撕了下來,少年還是進入了門裡。

蛛女勃然大怒,“該死的,你給我站住,不可前往御前!”她反手拎起男性異種的衣領,像拖一塊抹布一樣,拖著對方緊跟著衝了進去。

——那扇門背後……那扇門背後可是那三位大人的領域,區區一隻螻蟻,他怎麼敢把他的髒腳踏進那裡?怎麼敢!!?

與此同時,深淵最深處的地方,有一座巨大的宮殿靜靜矗立。

這座宮殿與整個深淵的畫風格格不入,像盛開在末世土壤上的一朵精緻昂貴的花,處處透露著夢幻的氣息。

同樣的,本該是紅褐色的荒蕪土地上,竟有無數鮮花綻放。這些理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於此的嬌弱植株,顫巍巍地搖擺著纖細的枝葉,鋪展開柔軟的花瓣,藍的、白的、粉的……像吹落一地的雪,如夢似幻得彷彿下一秒就會融化。

站在花海中的異種們正恭敬地等候在宮殿前方。

“不知道這次的深淵議會要討論什麼呢?”

“聽說前段時間神域建立了神國,似乎是要統合現有的神明,創定一套完整的規則體系……如今好像正在邀請所有的神明加入,也不知那幾位大人的態度如何。”

這幾年不少神明陸陸續續創造了自己的造物,可惜造物的質量參差不齊,有些造物種族為了搶奪生存資源發生了戰爭,這矛盾竟延續到了神明身上。就連一些沒有造物的神明也各自站了邊,幾次規模不小的神戰不知拖了多少人下場,動靜大的連深淵都感覺到了。

“他們要打就隨便打,我看越亂越好,外面那些玩意兒我們什麼東西吃不得?只要不擾了三位大人的清淨。”

“我只想聽聽那幾位大人的聲音,但凡他們的吩咐,任何事我都會去做!”

“誰不是呢。”湊成圈的異種們彼此交談著,針對建立神國一事的態度眾說紛壇,卻唯獨在這一點上紛紛附和贊同。

也就在這時,一道氣息突然出現在這片天地間。

那縷氣息瞬間驚動了在場的所有異種,他們齊齊站起了身,未盡的話語戛然而止,眼中換上了或剋制或全然的狂熱。

“來了來了!”這是此刻所有人內心一同吶喊出的一句話。

一道遠來的清風突然拂過花海,不屬於這個深淵的純白花瓣紛紛揚揚地吹起。眾人一瞬間迷離了視線,竟覺得每一片花瓣都發出朦朧的微光,等到他們的視野再度恢復清明的時候,那個人便已經出現在了遠處的花海中央。

那位神明彷彿僅僅是站在那裡,便叫這昏沉的天地都煥發出光彩來。

“歡迎來到我的花園。”他輕輕開口,像在招呼普通的訪客一般,唯獨不同的是這人僅憑這叫人心醉神迷的聲音,便叫在場的一半人陷入了恍惚。

剩下的一半人則是由於對這抹氣息太過熟悉,早早就繃緊了神經,全副心神地穩住神情,好叫自己絕不在這位面前露出丟人的蠢相。

“日安,美神大人。”一人迅速單膝跪地,不敢直視那攝人的容光,含笑地低下頭去,“您看起來一切安好,如此我便放心了。距離上一次深淵議會已過百年,能夠再次見到您實在是我的榮幸。”

後面行禮慢了的人被搶了臺詞,憤怒地瞪了那人幾眼,隨後同樣躬身跪地道:“向您致以最誠敬的慰問,大人。”

披著美神殼子的赫辛神色自然地點了點頭,示意眾人不必多禮,“各位隨意便好。由於魔神這段時間不在深淵,今日議會關於他的部分將由我代為傳達。”

雖然魔神竟然不在的訊息讓他們驚訝了一下,但沒有人去深究——神的蹤跡豈是他們可以窺伺的。原本就不曾奢望謁見到神的真顏,如今竟可以這樣近距離地站在其中一位的御前,已經讓他們誠惶誠恐,狂喜難抑了。

沒有人提出異議。所有人地默契地保持在了十數米開外,這個距離是能夠讓他們自己不至於失態的最低限度,再近可能就要昏厥了。

既然赫辛希望他們放鬆些,儘管這在他們正狂熱跳動的心臟前,是一個叫人為難的、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他們還是努力回應了神明。

“上次來這裡似乎還未曾見到這些花。”有人看向花海,只覺得這夢幻的風景與神明再相配不過,“是移植自人間的新品種嗎?”

這見所未見的風景實在叫人好奇,深淵裡能夠見到這樣脆弱的生物,已經能夠稱得上奇蹟了。

“這個啊……”至美的神明似乎想起了什麼,眼裡染上了一絲真切的笑意,“是我們親自培育栽種的,過程……意外得有趣。”

“竟、竟然是三位大人共同的傑作嗎!?”一個異種突然面頰緋紅,整個人都沉溺在一種莫名的激動裡,語無倫次得彷彿下一秒就要跪下去親吻這片大地,“……啊啊,我竟站在這樣的地方……這可真是……!”

在場的隨便出去哪一個都是兇名赫赫的、能夠手撕怪物的狠人,有的甚而已經在傳說裡留下了事蹟。可如今,這些頂級異種們無不坐立難安地繃緊了腳趾,唯恐一個不留心,尖利的指甲就會劃碎一片花瓣。

數米開外,另一個異種正緩緩蹲下龐巨的身軀,小心翼翼地眯眼打量著腳邊的一朵花。

——這朵花也許被神觸碰過。

他可以輕易扼殺可怖敵人的手,如今卻沒有觸控一朵花的勇氣,想碰又不敢碰的無措模樣竟無端顯出幾分窘迫的滑稽。

赫辛想到也就是在這次議會後,三兄弟做出了去往神域的決定,一時間竟有些唏噓。不過,他們也不是直接走的,美神離開前還給特意給深淵培養了兩個接班人。

——……說曹操曹操到,接班人這就來了。

空中突然泛起了一陣波動,赫辛順著熟悉的氣息望去,正好看見了凶神飛撲出來的身影。

突然進場的少年直接從半空中滾落到了地上,花瓣洋洋灑灑飛了一地。剛才正戰戰兢兢想要觸碰一朵花的異種,眼睜睜地看著那朵花被從眼前滾過的少年壓彎了下去,瞬間整個異種都呆滯了。

而落地的少年卻還不止於此,誰都不知道他在這一秒裡究竟看見了什麼,思考了什麼。只見他竟然直接衝向了靜立於遠處的赫辛。

異種們:……???這人在搞什麼?

反應過來的異種們立即暴呵出聲,“你敢!?”

但赫辛比他們更快,在異種們即將撕裂少年身軀的前一秒,虛空中突然具現化出一條條銀色的鎖鏈。數條鎖鏈直接纏繞上少年的身體各處,同時攔下了企圖靠近的異種們,將少年半吊在空中牢牢捆縛。

驟然剎車的異種們看著赫辛緩緩走到了少年面前。

同時後方,晚一步追來的蛛女和男性甫一落地便察覺到了不對,他們被包圍了。

“解釋一下,這人是怎麼回事,他怎麼會從你們的空間門出來。”這是尚餘理智的異種們。

沒理智的早在想要一口咬過來之前就被強壓了下去,一句呵斥讓他們通通停了下來——“神的御前,你想什麼呢!”

蛛女兩人崩潰地倒嘶了一口氣,開始結結巴巴地解釋起來。一邊說一邊越加清晰地意識到了如今的狀況,毫不猶豫地上前給赫辛請罪。

“請您降罪,竟然讓您遭遇了這種事!”

周圍的異種們眨眼跟著跪倒了一片,他們的臉上並非惶恐,而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懊惱和狂怒。前者針對自己,後者針對此地的不速之客。

而赫辛卻擺了擺手,他站在凶神面前,還在思量要不要告訴對方站在這裡的他不是幻境的部分,而是他本人。

誰知對方卻突然朝著他露出了一個血腥氣的笑,那抹笑甚至比周圍殺氣騰騰的異種們還刻骨激烈。

凶神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現在這副模樣又或者這種狀態的原因,明明只是個幻境,他此刻的心情竟與當初近乎一模一樣。

……又或者,正因為是幻境,所以才可以不再剋制,徹底地放肆自己的感情。

他對上了那個人最初的容顏。

——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湧向了心臟,高強度的壓迫感讓他依稀以為要將那顆心臟擠爆。要讓那噴濺的血漿染滿這幅軀殼,然後讓最熾熱的火焰在上面燃燒。也許只有這樣自毀到一絲不剩的時候,他才會徹底停止自己的思想,不再把目光停留在這個人身上。

凶神還記得那個時候的自己是怎麼說的。

[救救我,神明大人。]

而現在,他聽見了自己與當初不同的話語,“要殺了我嗎,神明大人?不如對這位膽敢冒犯你的、自不量力的大不敬者,施以殘酷的懲罰吧,這是他應得的。”

——你曾救下我,又拋棄了我。在這個展現真實內心的幻境裡,他的情緒被無限放大,終於承認了自己的憤怒和不甘,以及……即便如此也沒辦法對你下手,哪怕氣憤得咬上你一口呢——那大概也是做不到的。

赫辛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而後所有人便看見這位至美的神明突然伸出手,將指尖點在了少年的胸膛,又或者——是心臟。

神明指尖冰涼的溫度驟然傳遞給溫熱的軀殼,少年整個人瞬間僵硬繃直,竭力剋制住即將溢位的悶哼。而後,神明的指尖竟穿透他的衣飾和肉/體,向著內部緩緩探入進去。

“……!”少年渾身一震,驟然佝僂下了身軀,然而束縛他的鎖鏈不允許他逃避。

他們對接的部位散發出不可思議的瑩瑩白光,誰也看不清其中的具體情形,周圍的異種們早已鴉雀無聲。

——這就是神不同於普通生命體的地方了。如果一般人被這樣直接穿進心臟,估計早就涼了,然而神明卻不會。神的“心臟”是他們儲存力量和靈魂的地方,在不攻擊的情況下,是可以觸碰的。

不過這東西就跟龍的逆鱗一樣……不,也許比逆鱗還要嚴重一點,總之是一般情況下——甚至可以說任何情況下,都絕對不會讓人侵犯的。

但凶神跟美神的這次,實在是特例中的特例。因為彼時的美神從這個少年身上看見了巨大的潛力,他可以庇護他,但相應的,他需要進行最後的確認。

赫辛的雙眼透過越發深入的指尖,從那部分的瑩瑩白光中,看見了某種意象——

一顆金色的果子,正掛在一棵樹上,宛如心臟般收縮砰動。

大概誰都不會想到,作為兇象化身神明會擁有這樣美麗的靈魂。那枚金色的果子並非實色,裡面盈滿了星星點點的耀眼流螢,飄動著流淌著,發出璀璨的光芒。

深淵系所有現今的神明,除了美神和他的兄弟們,這還是他所見到的第一個會發光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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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這個人的話,一定能夠做到。]

“真是美麗的[心]啊……”代表美的神明如此讚歎,對這個彷徨的、憾然蒙塵的靈魂做出了承認。

[他會成長為合格的繼任者,只是還需要時間。]

美神輕輕撫上了那枚果實,溫柔的,試探的——他觸控了他的心。

外界的少年完全控制不住地喘/息出聲,連靈魂都被一起絞緊的感覺,讓他的瞳孔倏而放大,神思恍惚飄離,幾乎快要忘了自己是誰。鎖鏈被他攥出泠泠的響動,心口傳來了陣陣絞痛,但也許不止是疼痛。

有人在入侵他的靈魂。

甚至不止如此,至美的神明微微低頭,在那枚果實上落下了輕輕的一吻。

赫辛徹底解放了他的力量。

金色的果實裡激盪起了亂流,像炸開了一簇又一簇的花火。在少年怔忪的目光裡,這世間最美麗的神在對著他微笑。

“我很中意你,從現在起,努力長大吧。”神摸了摸他的頭,“做個好孩子。”

天地鴻蒙初開,山海江河奔騰,有風掠過曠古長夜,日升月落數度輪迴,他的世界自此迎來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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