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顧容出關的動靜很小, 除了奚孤行沒有驚動任何人。

兩人下了玉絮山, 繞道從白商山東側前去九春山。

沈顧容髮間別著虞星河送的一枝夕霧花, 懶洋洋地跟著奚孤行往前走。

這十年來對他來說彷彿只是做了一場稍微長些的夢, 隱約記得奚孤行帶他來玉絮山時並不是這條路。

只是他從來不相信自己的認路能力, 覺得路不對率先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默不作聲地跟著繼續走。

直到奚孤行帶他下了數百層石階, 沈顧容才察覺到不對,嘗試著開口道:“這……好像不是回泛絳居的路?”

奚孤行隨口道:“長贏山現在四處都是人, 你從那過是想被人圍觀當猴瞧嗎?”

“都是人?”沈顧容疑惑。

說到這個,奚孤行有些煩躁:“還不是妖族做出來的缺德事。”

十年前,沈顧容無意中下山, 這個舉動彷彿是一道示意可爭奪神器的烽火, 肆意風傳,不到幾日三界皆知。

好在素洗硯及時歸山, 把界靈碑重新布好, 將所有前來爭奪神器之人隔絕在外面, 而利用邪門歪道擅闖入山的, 全都被溫流冰一劍誅殺。

久而久之,已沒有門派敢貿然前來離人峰找死。

離人峰好不容易消停幾年,但很快, 妖族、風露城, 以及三界大大小小的門派,前來離人峰同奚孤行商議修真二十年一遇的闡微大會在何處辦。

闡微大會,取研精闡微之意。

最初是三界大能相聚修身明道, 交換修道心境,久而久之便衍變為三界各大門派的年輕弟子切磋交手、賽出勝負的擂臺競賽。

奚孤行看到他們一同前來離人峰,就知道他們打了什麼主意。

他冷眼旁觀,看著一群老狐狸沆瀣一氣,一唱一和地暗示要將闡微大會在離人峰舉行。

奚孤行除了師尊,這輩子還沒怕過誰,當即就要破口大罵,被趕到的素洗硯堪堪勸住了。

只是素洗硯剛穩住奚孤行,卻沒管住朝九霄。

朝九霄從蓮花湖飛躍而出,原地化為巨大的妖相,身軀盤住長贏山的議事堂,朝著那群人猙獰咆哮。

“渣滓們,不要以為別人看不出來你們沒安好心!辦什麼大會!給我滾——”

素洗硯:“……”

議事堂的人被罵得臉色極其難看。

妖主不鹹不淡地朝著奚孤行道:“我等只是同奚掌教商討闡微大會罷了,貴派這般緊張,難道是想要遮掩什麼嗎?”

奚孤行險些把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給打成小蛇,皮笑肉不笑地將人打發走,接著把朝九霄按在蓮花湖揍了一頓。

朝九霄在蓮花湖翻江倒海,罵道:“奚孤行,你發什麼瘋?!他們本就不懷好意,若是闡什麼微大什麼會的在離人峰辦,他們來一個我吞一個!”

奚孤行狠狠地在他蛟頭上拍了一巴掌,怒道:“本來沒有這檔子事,我回絕了便成。誰知道你會突然冒出來……”

素洗硯在一旁神色古怪,若不是他攔著,奚孤行早就破口大罵了,而且話肯定會比朝九霄說得難聽。

事已至此,奚孤行也沒有辦法,沈顧容在三界地位本就受人質疑,這次若是再火急火燎地拒絕,倒像是心虛作祟,直接承認了神器的存在。

而且闡微大會也差不多該輪到離人峰了,所以這事只能就這麼定下來了。

今年入春後,闡微大會便陸陸續續開始準備了。

沈顧容出關後,剛好趕上三界弟子入了長贏山安頓。

奚孤行道:“界靈碑的結界已經被撤了,這段時日有蠻獸從冰原闖入,闡微大會還未開始,但那些弟子勝負心太強,已經開始爭先狩獵蠻獸,據說他們還自己準備了許多彩頭。”

沈顧容點頭,心想我也想玩。

沈顧容愛熱鬧,聽奚孤行說幾句便有些意動,只是按照他的身份,已經不適合同這些弟子廝混在一起,所以只敢想一想。

奚孤行一邊同他說著這十年來離人峰的變化,一邊帶著他繞過長贏山邊緣,片刻後穿過參天密林,到了九春山山腳。

奚孤行正說到“溫流冰為這次闡微大會的秩正,負責秩序裁決,而你那兩個小徒弟……”,不遠處就傳來一聲蠻獸的怒吼,隨之而來的是一串腳步聲。

“別讓它跑了!”

“今日第二十七只,定能勝風露城那幫眼高於頂的孫子!”

“閃開!不要大意!這是蠻獸好像和之前的不同……”

“牧師弟呢?!啊——牧師弟救命!”

接著便是一陣混亂的聲響。

沈顧容看向奚孤行。

奚孤行蹙眉道:“蠻獸未開靈智,靈力也不高,不會出事的。”

兩人走過去,站在石階上低頭看去。

香樟密林,濃蔭覆地,層巒疊嶂間,一群穿著黃衫的離人峰弟子手持長劍,將一隻身軀龐大的蠻獸圍在當中。

這只蠻獸比尋常蠻獸要大上許多,靈力悍然尾巴一甩,直接將兩個弟子甩飛了出去,砰的一聲落在不遠處,半天才灰頭土臉地爬起來,好在沒傷著。

沈顧容看向奚孤行,狐疑道:“這就是靈力不高?”

奚孤行皺眉:“這應當是只獸潮的領頭獸,我……”

他抬手將短景劍拔出,正要出手時,不遠處突然飛來一把飛劍,尖利聲破空而來,只聽到蠻獸一聲慘聲嚎叫,一把流光溢彩的劍插在眉心,鮮血迸出。

很快,蠻獸掙扎片刻,沒了氣息。

沈顧容疑惑道:“金丹修為?”

十年前離人峰的弟子金丹期也只有離索一人,十年過去應當也不會有多少突破的。

離人峰也不知是什麼風水寶地,沈顧容、奚孤行等人都收了不少座下弟子,但往往都是結丹後便離開離人峰前去其他城池自立門戶。

也正因為如此,離人峰也被三界眾人戲稱為“常年為三界各個城池培養修道大能”。

奚孤行正要說話,一人從石階拾級而來,青衫衣帶飄然,抬手輕輕一勾,那插在蠻獸眉心的長劍受他牽引,騰空收回掌心。

他緊握劍柄,微微一甩,劍上猩紅的獸血如同被雨水沖刷,從劍尖落下。

沈顧容瞧著背對著他的青衣身影上,小小地“啊”了一聲。

那穿著青衣的少年利落地將劍收回,微微側身,朝著一旁的弟子溫聲道:“這只蠻獸已結丹,勞煩師兄將獸丹取出。”

被叫做“師兄”的弟子哪怕被師弟相救,也不覺得丟人,他眼睛一亮:“結丹的蠻獸?哈哈哈那這次獵獸我們離人峰定會贏,那些彩頭全都歸我們了!”

其他人也都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道:“獸丹獸丹!我還沒瞧過獸丹呢!”

“快剖快剖!”

眾人磨刀霍霍剖獸丹,奚孤行也將短景劍收了回去。

而那一劍斬殺蠻獸的少年聽到聲音微微偏頭,眸光古井無波地朝著奚孤行看了過來。

沈顧容一愣。

那人長髮微散,用一根皎白髮帶堪堪束住垂在肩上,側身看來時,隱約瞧見他臉上一小塊如同枯枝蔓紋似的紅色胎記。

是長大成人後的牧謫。

十年未見,沈顧容竟然一時不敢認了。

牧謫的視線無意中落在沈顧容身上,一直溫和的神色驟然僵住了,他的眼眸微微張大,似乎不可置信地盯著沈顧容。

沈顧容有些迷茫,嘗試著開口道:“牧謫?”

這句熟悉的聲音,讓幾近呆滯的牧謫猛地回神,他連劍也不要了,直接快步朝著石階上的沈顧容衝來。

大概是近鄉情怯,牧謫覺得那短短十幾層石階彷彿有十萬八千裡,他奔波許久才堪堪爬上,最後有些怔然地站在同沈顧容相距五層的石階上,竟然不敢上前了。

奚孤行還在讚賞:“方才那劍不錯,比上回凌厲了許多。”

牧謫倏地回神,這才想起來行禮。

“見過掌教……師尊。”

沈顧容看到之前還是個小糰子的小主角彷彿柳條似的瘋長,心中有些感慨時光飛逝。

奚孤行道:“既然你來了,就帶你師尊回泛絳居吧。”

牧謫手指微顫,啞聲稱是。

奚孤行轉身離開,沈顧容這才拾級而下,看著牧謫笑著道:“怎麼這麼大了,還總是低著頭?”

聽到耳畔熟悉的聲音,牧謫渾身一僵,半天才嘗試著抬頭,怔然看向沈顧容。

十年過去,沈顧容看起來竟然半分未變,身上依然穿著十年前那豔紅的衣裳,不知是不是牧謫的記憶有誤,他總覺得他師尊眉目間好像更加溫和,明明早已看慣了的相貌似乎也更加昳麗撩人。

沈顧容見他一直盯著自己不說話,道:“嗯?”

牧謫這才反應過來,微微側身,有些魂不守舍道:“恭迎師尊出關,弟子……弟子帶您回去。”

沈顧容見他態度有些冷淡,有些失落。

不過也是,兩人已十年未見,要這個孩子一下對自己熱絡起來也不可能。

沈顧容自顧自說服了自己,隨著牧謫回到了九春山。

泛絳居一如既往,好像分毫未變,沈顧容只覺得睡了一覺,根本沒有恍如隔世的感覺,他十分熟練地將肩上大氅取下隨手丟在一旁的架子上。

閉關時無法換衣,沈顧容那身紅衣已經有些微微褪色,纖瘦的腰身間還破了一塊,隱約露出白皙的側腰。

沈顧容環顧了一圈,轉身正要開口,從方才重逢後一直安安靜靜彷彿十分疏離的牧謫突然快步上前,直接撲到了他懷裡,雙手環著他的腰身,緊緊擁住他,連呼吸都有些急促。

沈顧容一呆,恍惚間想起了之前小小一團的牧謫踮著腳尖撲到他懷中的場景。

這麼一想,他心尖一軟,抬手輕輕拍了拍牧謫的後背。

沈顧容身上一股冰霜徹骨的氣息,把牧謫凍得渾身一僵。

幼時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擁抱沈顧容時,因為身高不夠還要微微踮起腳尖才能將沈顧容的腰身環抱住。

十年倏然而逝,再次相遇後,牧謫一隻手就能將沈顧容的蜂腰輕易地環住,另外一隻手若是敢大逆不道地環住師尊的背,應該能將他整個人擁在懷中。

牧謫幼時只覺得他師尊身形高挑,那寬闊的背能將他背起後還能有餘;但長大後,他才意識到他的師尊並非他印象中那般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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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顧容身形纖瘦頎長,寬肩窄腰,牧謫擁著他時都不敢用力,唯恐抱疼了他。

牧謫心中思緒亂飛,沈顧容也在暗暗欣喜。

本來覺得小主角疏離淡漠,他若是想再博得好感八成又要折騰許久,沒想到方才還疏冷的小少年竟然這般熱情,抱著他的腰幾乎埋到他懷裡了。

沈顧容又開始美滋滋。

師尊我果然貌美如花,討人喜歡。

牧謫:“……”

可以的,師尊半分未變。

沈顧容感覺到牧謫他在懷裡打了個不著痕跡的哆嗦,還以為是自己身上風霜還沒化,把他凍著了,便伸手把他推開。

牧謫瞳孔一縮,被推開的手死死一握,指尖險些陷入掌心。

只是他眸光沉沉,只過一瞬,又似乎是混沌後驟然清醒過來,臉上的陰沉驟然退去,近乎不安地看向沈顧容。

那神情彷彿孩子自知做了錯事,可又不敢主動認錯,只能帶著些怯怯的神色妄圖得到諒解,極其惹人憐惜,看得沈顧容明明沒有做錯事,卻硬生生有種自己好像並不該推開他的錯覺。

牧謫再次垂下了頭。

說來也怪,牧謫在離人峰已算是天之驕子,無論對待人都能淡然視之,不卑不亢,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卻在沈顧容面前總是習慣性地垂著頭。

少年的嗓音柔軟又帶著點低沉,他訥訥道:“牧謫冒犯師尊了……”

沈顧容:“……”

剛才還有一丁點自責的沈顧容頓時覺得自己罪大惡極,怎麼能推開他呢,孩子想抱就抱,想多久就多久。

沈顧容乾咳一聲,尋了個緣由,道:“別離我太近,我多少年沒洗澡了,你也不嫌髒。”

牧謫:“……”

牧謫微微一怔,似乎沒料到沈顧容會說出這句話。

他抬眸,眸光像是蒙了水霧似的清澈明亮,眉目舒緩下來,柔聲道:“泛絳居後院有溫泉,師尊可先去沐浴。”

沈顧容心中有些詫異。

幼時牧謫冷淡漠然,本來沈顧容覺得牧謫長大後會是個陰鬱寡淡的性子,只是沒想到十年過去,糰子成了身形頎長的少年,他臉上的笑容多了不少,整個人氣質溫潤如玉,瞧著便讓人厭惡不起來。

而且,還那麼會撒嬌。

沈顧容可喜歡了。

沈顧容想著,上前輕輕摸了一下牧謫的腦袋,接著有些尷尬。

牧謫這孩子也不知道吃什麼長的,明明也才十六歲,竟然和沈奉雪這個殼子差不多高,沈顧容要摸他的頭還要抬高手臂。

沈顧容暗暗對比,心想:我十六歲的時候應該也……和他差不多高吧。嗯!踮踮腳尖一定一般高!

牧謫:“……”

牧謫微微垂頭矮身,好讓沈顧容揉他腦袋更舒服些。

十分貼心了。

沈顧容心花怒放,又揉了半天,才轉身去後院溫泉,只是沒一會他又轉回來了。

牧謫正在給他找衣裳,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眉目一柔:“師尊,怎麼了?”

沈顧容乾巴巴地說:“我……找不到路。”

牧謫:“……”

這十年來,牧謫每回想到沈顧容時,往往都是他冷若冰霜的皮囊下掩藏著那顆跳脫的心,這回終於再次見到,他頗有些懷念。

牧謫起身,引著沈顧容到了後院的溫泉。

修士閉關十年百年都是常事,閉關封閉靈識時,身體也不會出現絲毫汙穢,但沈顧容卻過不去心理那道坎,總覺得十年沒洗澡他身上肯定都臭了。

他也沒在意牧謫在一旁看著,隨手將衣衫解開,赤身進了溫泉中,在一片茫茫蒸騰的霧氣中,靠在石頭上愜意地松了一口氣。

牧謫將他的衣衫疊起來放在一旁,正要捧回去,就掃見那白霧中扔出來一條冰綃。

沈顧容小聲嘀咕道:“不舒服。”

牧謫看了看那已經溼透了的冰綃,無奈嘆了一口氣,將冰綃撿起來,掃見上面已經破了幾個洞。

他回到泛絳居前院,在箱中繼續給沈顧容找替換的衣衫。

翻找間,他無意中翻到了一條被壓在箱底的白色冰綃,瞧著還嶄新如初。

牧謫將冰綃拿起來,隨意翻了翻,看到和之前的冰綃並無差別,覺得能讓他師尊替換著用,便放在衣裳上,捧去了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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