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邪膽戰心驚,卻不敢不答:“是我等辦事不利,任由聖君責罰。”

沈顧容眼眸冷得彷彿羽睫結霜,氣勢威壓依然不減。

眾人噤若寒蟬,一個字都不敢說。

好在沈顧容並未同這些小輩一般見識,片刻後冷聲道:“下不為例,速將符咒焚燒,不得有誤。”

誅邪忙道:“是!”

見沈顧容厭倦闔眼,誅邪不敢再留,恭敬辭別後,紛紛散開前去四處張貼能抑制疫鬼的符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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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走後,沈顧容悄無聲息地松了一口氣。

他心想嚇嚇嚇死我了!

沈奉雪的記憶一團亂,沈顧容在那破碎的記憶中找了半天,好險踩在千鈞一髮找到了分神的正確法印及時現身。

再晚半刻,場面可就尷尬了。

而且裝清冷可比畫仕女圖被他娘抓住時佯裝無辜困難多了,好在沈奉雪的名號能鎮得住他們。

正在這時,他的衣角被人輕輕扯了扯。

沈顧容微微垂眸,就瞧見虞星河正在小心翼翼拽他的衣襬,仰頭看他的眸中彷彿真的有星河墜落。

“師尊。”

沈顧容沉默,心想書中反派的行徑雖然欺師滅祖可惡至極,但現在的糰子小反派卻是乖巧得很,任誰都想不出將來會是他攪弄三界,血雨腥風。

虞星河對如同救星降臨的師尊十分崇敬,小臉上全是歡喜,卻因心中的畏懼不敢太過逾越,小手牽著衣角只敢牽一丁點。

那小心翼翼的神情有些酷似沈顧容的胞妹,沈顧容沒忍住,抬起手想要撫摸他的頭。

只是他剛一抬手,一旁沉默許久的牧謫突然拉住虞星河的手往後一拽,讓他躲開沈顧容的“魔爪”。

虞星河有些茫然。

牧謫小大人似的拉著虞星河下跪,磕了個頭,聲音奶氣卻有些冷淡:“多謝師尊相救。”

小主角身上寫滿了“疏離”二字。

沈顧容縮回了手,心想這師尊到底做了什麼挨雷劈的事,能讓這麼小的孩子這般怕他。

四周的弟子應當也是極其畏懼他的,外人走了依然跪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

沈顧容避免被人看出端倪,維持著高人姿態,一言不發消失在半空。

白霧散去,只留一株蓮花安靜躺在沙地上。

沈顧容一走,眾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離索咳了幾聲,拎著扇子走過來,摸了摸虞星河的頭,柔聲說:“小崽子,我只是讓你去尋掌教或者咱們山上任意一個能打的來,你怎麼把聖君給請來了?”

虞星河說:“可是咱們山上最能打的就是師尊呀,而且泛絳居是最近的。”

離索:“……”

此言有理,但還是該打。

離索拿扇子敲了敲虞星河的頭,告誡:“下次可不能這般放肆了,聖君繁忙,不該為這等小事親身下山。”

虞星河抱著頭有些委屈,但還是乖乖稱是。

離索:“你沒尋到掌教嗎?”

“聽說掌教親自去閒雲城求藥,三日未歸了。”

離索含糊點頭,隨手撫了一下虞星河的丸子頭,優哉遊哉走了。

虞星河被敲得腦袋一疼,癟著嘴委屈地低頭讓牧謫給他揉。

牧謫不情不願地摸了摸他的頭,掃見他額頭上好像還有道紅痕,眉頭一皺:“這是怎麼了?”

虞星河摸了摸,“嘶”了一聲,眼淚汪汪地說:“是師尊身邊的那只白雞……”

“那是白鶴。”牧謫話頭一頓,蹙眉,“是它啄的你?”

虞星河被啄得委屈,點點頭。

牧謫手一頓,還帶著點奶氣的聲音彷彿結了冰,莫名有種小大人的架勢:“下次不要去找他了。”

虞星河茫然看他:“找誰?師尊?”

“嗯。”

虞星河:“可是他是我們師尊呀。”

牧謫低頭看著虞星河懷中的蓮花,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突然抬手把蓮花奪過來,扔在泥地裡。

虞星河嚇了一跳,忙蹲下來把蓮花撿起來。

牧謫冷眼旁觀。

在他看來,沈顧容明明剛開始便在,卻硬是等到場面難以控制時才險險出手,簡直道貌岸然至極。

那朵在泥裡的花都比他好百倍。

虞星河把花撿起來拍了拍,看牧謫似乎還有些生氣,只好小聲嘀咕:“牧謫,再怎麼說你這次脫險全是因為師尊及時趕到……”

牧謫瞥他一眼,說:“叫我什麼?”

虞星河不情不願地說:“師、師兄。”

虞星河比牧謫大了幾個月,但因晚入門只能叫牧謫師兄,每回想起這個小星河就十分慪氣。

牧謫抬手拍了他後腦一下,虞星河被拍得往前一栽,嘰嘰咕咕兩聲,沒再說話了。

硃砂還沒有採辦好,離索不敢再帶著牧謫虞星河去城裡玩,讓一個師弟牽著倆糰子先回山了。

不遠處的鄉鎮上,四面八方的角落裡緩慢燃起明黃的火焰,只是一瞬就消散在空中。

離索將扇子一闔,看見火光漫天轉瞬即逝,輕聲道:“驅除疫鬼的符咒已燒盡,疫鬼不在城中——我們先去採買硃砂吧。”

眾人稱是。

離索帶著人離開後不久,一股摻雜著紅線的黑霧從地面竄起,慢吞吞地在原地轉了好幾圈,才緩慢朝著離人峰的山階爬去。

轉瞬消失不見,無人發覺。

***

離人峰上。

一陣天旋地轉,沈顧容張開羽睫,他已回到菩提樹下。

蓮花湖中白鶴正在啄羽,一陣腳步聲傳來,沈顧容抬眼一瞧,不遠處一個身披黑袍之人快步朝他走來,衣襬獵獵,氣勢冷厲逼人。

沈顧容眼睛輕眨,飛快在記憶裡一頓亂找,終於將這人的記憶翻了出來。

離人峰掌教奚孤行,沈奉雪同門師兄,因繼任掌教之事,曾與沈奉雪打得滿門皆知。

沈顧容只來得及瞭解這些,奚孤行已經走來。

既然兩人都想爭奪離人峰掌教之位,那關係定是十分惡劣的,需謹慎。

沈顧容這般想著,奚孤行已經在幾息間走至近處。

奚孤行神色冷冽,毫不客氣斂袍坐下。

沈顧容本能離他遠一些,卻發現奚孤行坐的地方正好將他一縷頭髮壓住。

奚孤行好似眼瞎,沒注意那縷發,冷冷道:“你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嗎?身負重傷竟然還敢分神下山?”

沈顧容微愣,重傷?

原主身上竟然還有傷在身嗎?

那他之前因渾身痠痛不能起身,並不是打坐太久腿麻,而是因為身上的傷?

沈顧容不好顯露出疑惑,只是抿抿唇,微微偏頭,似乎不想同奚孤行說話。

奚孤行劍眉一蹙:“你只差半步成聖,但凡你安分些閉關數年,必定飛昇成聖,脫離輪迴。明明只差最後一步,你為何不聽我勸?”

沈顧容心想,你先等等,我要再翻一翻記憶才能和你正常聊天。

奚孤行見自己說了這麼多,沈顧容還是默不作聲,強忍著怒氣,將手中一個紫檀盒拋到他曳地的衣袍上。

“這是閒雲城派人送來的靈丹,你若不想百年修為毀於一旦,儘快服下。”

沈顧容五指修長,輕輕將紫檀盒撿起開啟,手指一彈暗釦,盒子應聲而開,露出裡面一顆濛霧似的靈丹。

一看就不是凡品。

沈顧容本能開口:“一定很貴吧。”

他說完就後悔了,平時嘴裡花花慣了,乍一換了個身份,一時半會還是改不過來。

好在奚孤行只是瞥他一眼,冷笑一聲:“離人峰欠了閒雲城這麼多外債,不差這一星半點。”

沈顧容:“……”

這麼大個山門竟然還欠外債?

沈顧容本擔心這個原主仇敵會下毒害他,但是這具身體的本能卻隱約告訴他,奚孤行雖和他不對盤,但卻不會做出下毒這種下作手段。

他渾身經脈酸澀微痛,又錦衣玉食慣了,從不委屈自己,直接捏著靈丹一口吞了。

靈丹入口便化為一道清涼白霧,順著喉嚨鑽入四肢百骸。

僅僅瞬間,那隱隱作痛彷彿隨時都能炸裂開來的經脈被一陣春風安撫下來,疼痛頓消。

奚孤行見他臉色好看許多,才道:“你的反噬傷並不是一時半會能完全痊癒的,這段時日你安安分分養傷,不要再妄動靈力。”

沈顧容點頭。

奚孤行見他難得這麼溫順,臉色的冷色稍稍退去,他又哼了一聲:“你養傷的這段時日,虞星河和牧謫就搬去長贏山吧,省得惹你煩心。”

聽到小主角和小反派的名字,沈顧容來了興致,想要旁敲側擊問出那倆糰子這般懼怕自己的原因。

沈顧容故意含糊其辭:“他們同意了?”

奚孤行古怪地看著他:“他們自然會同意。”

沈顧容蹙眉。

奚孤行果不其然上當了:“這事怨不得旁人,只能怪你自己不幹人事。”

沈顧容:“……”

奚孤行眉目間全是厭煩和冷厲,他好像天生就長了一張厭世臉,看誰都不爽,說出的話也句句帶針。

“虞星河靈根天賦不錯,稍加提點及冠結丹不在話下,而那個牧謫卻是個凡人,自古以來很少有凡人入道的,你就算給他吃再多靈藥,他也難以入道。”

沈顧容又蹙眉。

奚孤行嫌棄地看著沈顧容:“你偏重牧謫無視虞星河,我可以理解為你眼瞎,但牧謫還是個六歲的孩子,你讓他亂吃丹藥,還強行帶他去冬山之巔閉關,你自己覺得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嗎?”

沈顧容:“……”

嚯,亂給吃丹藥,還讓這麼小的孩子去閉關……

怪不得那倆小崽子這麼怕他。

或許牧謫那還不是怕,八成是怨恨。

虞星河是不是也是因為沈奉雪的偏愛,後來才生了欺師滅祖的反骨?

沈顧容若有所思。

奚孤行見他沉思,微微挑眉:“你知道現在離人峰的弟子們都是怎麼議論你嗎?”

沈顧容回想起山下那群弟子如此懼怕他的架勢,突然不想知道了。

奚孤行不給他逃避的機會,而且見他被人罵還挺開心,唇角一勾,看好戲似的:“他們都說沈聖君道貌岸然,心狠手毒,虐待幼童不擇手段,還說你座下弟子及冠後全都離開了離人峰,也是被你心狠苛待走的。”

沈顧容:“……”

這一口黑鍋,結結實實砸在了沈顧容背上。

沈顧容嘗試著為自己辯解:“我……我沒有。”

“我自然知道你沒有。”奚孤行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著他,“你之前收了牧謫時,強行將所有師兄弟叫回離人峰來為你辦收徒禮,還搶了我們一堆天材地寶給他,看著倒是對他十分上心的。”

沈顧容一聽,悄無聲息松了一口氣,看來沈奉雪並不是傳言中這麼禽獸不如。

還好還好,有的救。

奚孤行說:“但是……”

沈顧容心一梗。

“但是”前面的所有話,全都是廢話。

果不其然,奚孤行說:“喂丹藥、拉孩子閉關這種造孽的事,明眼人還能看出來你是為牧謫好,但上個月牧謫從泛絳居出來,渾身是血直接去了半條命,發了三日高熱才挺過來……”

沈顧容:“……”

沈顧容眼前一黑,拼命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才勉強緩過來。

沒救了,等死吧。

“自那之後,你惡毒的傳言就直接傳開了,我想為你辯解都沒法子。”奚孤行似笑非笑,“我勸告過你許多次,揠苗助長有害無益,你年少性子憊懶,當年入道也是師尊蒐羅了各種靈丹藥讓你堆上去的,但你和牧謫不同,他一介凡人按照你的法子修煉,遲早有一天會被你害死。”

沈顧容虛弱地喘了幾口氣,心想還好他剛才服了靈藥,要不然就這段話,他能直接暈過去。

知道了這些,剛才牧謫對他態度這麼冷淡,倒也說得過去了。

牧謫這麼恨他,那在書中之所以沒救到沈奉雪,是不是根本恨不得他死,而故意為之?

沈顧容一直沒說話,眉頭皺得死緊。

奚孤行大概知道他不喜歡談論這個,也沒多說,轉了個話頭。

“今日來尋你,還為一件要事——今日界靈碑有異象,許是有鬼修進入了離人峰。”

沈顧容還在想牧謫的事,眉頭緊皺著,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鬼修?”

奚孤行道:“鬼修慣會奪舍,若真是有鬼修悄無聲息進了離人峰,那界靈碑八成已經廢了。”

沈顧容這才緩過來,他本來就怕鬼,聽說有鬼腿肚子又開始發顫,連牧謫的事都不想了。

“鬼……?界靈碑?”

“嗯。”奚孤行,“界靈是二師姐所布,他在外雲遊,大概三年左右才能回來。”

他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離人峰上除了離索是金丹期,其他並不成氣候。我近些日子會帶著離索將那只鬼修找出,你就待在泛絳居不要出去給我添麻煩。若傷勢再發作,便用玉髓尋我。”

在沈顧容的認知中,鬼神之說全都是無稽之談,但知道歸知道,沈顧容每回聽到鬼怪傳說還是嚇得不輕,聽一則怪談一晚上都不敢出房門。

而現在這個世界的鬼修卻是真實存在的,哪怕奚孤行不說,沈顧容都不可能主動出門去晃——碰到鬼修他跑都沒力氣跑。

沈顧容說:“是,掌教。”

奚孤行臉都綠了:“你罵誰呢?”

沈顧容:“……”

一小段記憶在沈顧容腦海中一閃而過。

離人峰武場,周遭一片廢墟,還是個少年模樣的沈奉雪神色冷然,寬袖垂下,劍指奚孤行心口,冷淡道:“你又輸了。”

奚孤行唇角帶著點血痕,冷冷道:“五局三勝,再來!”

沈奉雪道:“師尊說好一局定勝負,我同你比三局已是破例,師兄,你別得寸進尺。”

奚孤行瞪他。

沈奉雪將長劍收回,長身玉立,兩手握住劍柄,劍尖垂下,恭敬一禮:“掌教。”

奚孤行怒道:“沈奉雪!”

沈顧容再次沉默。

敢情這兩人是為了誰不當掌教而大打出手,而奚孤行輸了這才坐上離人峰掌教之位。

怪不得他這般排斥沈顧容叫他“掌教”這個稱呼。

奚孤行沒和他多談,臨走前甩給他一個香囊。

將香囊輕輕拆開,裡面裝得並不是香料,而是一把硃紅的杞子。

沈顧容不解其意,疑惑看他。

奚孤行冷笑道:“這是靈杞,養肝明目。”

說完,拂袖而去。

沈顧容:“……”

這是在拐著彎罵他體虛眼瞎?

沈顧容隨手將香囊收起來,四周看了看,那只能變人的白鶴並不在蓮花湖。

他起身,白髮鋪灑在青衫衣襬曳地,掃過地面嫣紅蓮花。

沈顧容臨著蓮花湖看了看水面倒影。

被三界九州眾人讚歎“玉樹芒寒”的沈奉雪當真有一副好皮囊,青衣白髮,漠然出塵,彷彿一捧飛雪墜入清湖。

這張臉和沈顧容的面容十分相似,沈顧容本就是個喜愛攬鏡自照的自戀性子,瞧到這張臉滿意得不行。

唯一一點不太適應的,便是覆在雙目上的冰綃。

那冰綃如白紗,蒙在雙眼不影響視物,但總覺得奇怪。

沈顧容微微皺眉,抬手將冰綃直接取下。

只是冰綃剛摘下,沈顧容的眼前卻彷彿籠罩了一層濃霧,根本瞧不清周遭。

沈顧容一愣,將冰綃再覆在眼上,透過薄薄冰綃,周遭一切再次清晰起來。

沈顧容:“……”

敢情沈奉雪還真是個半瞎,這冰綃也不是故意裝高深,而是能助他視物的法器。

沈顧容只好將冰綃再次覆在了眼上,順便拆開了奚孤行給他的香囊,從中捏了幾顆靈杞,漫不經心扔到了口中嚼了嚼。

奚孤行說的對,他確實該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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