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織影最常做的事是睡覺,因為真身的緣故,進入睡眠狀態既可消乏,亦可療傷,但也有個惱人的壞處——一睡覺必會做夢。

時而是不周山巔,瓷白的指尖賦予流雲生命,初見的天地說不出的美。

時而又見藍紫色的雷電瞬息撕裂蒼穹,當頭斬落,斬仙臺下,東君的面目被轟閃的雷火映得極為駭人。

風雨金翎裡,執子之手,白玉高臺上,造劫回溯……

還有問心洞,重複那個扎進她心底,彷彿生了根,長出鋸齒的葉剌開臟器,鮮血淋漓的夢。

劍勢如風,青冢的劍鋒輕而易舉穿破雲霧,來到她胸腹之前。

劍式古拙,破空而來。

是她自廢劍心的拙隱劍法的最後一式——化生。

一劍下去,化盡生機。

她平靜地看著這一切,清楚地知道這只是自己的夢境,即便想躲,這副身軀也由不得自己控制。

眼前,劍鋒轉瞬即至,執劍之人的眼神是沉痛的。

這是她在夢裡第一次看清。

未有多少意外,可還是覺得有些殘忍。

明明是她的劫,為何讓別人也跟著一起不得安寧?

“結束吧,早該結束了。”

雙唇張合,是她的聲音說出這一句。

然後闔上眼,隔絕執劍者的眼神。

封閉視覺,聽覺變得靈敏,遙遠的地方有呼喊傳來,很多,很雜,可她還是聽不清。

其中有一個聲音,卻如同刀刻斧劈,鑿落在心底,永誌不忘。

他來了!

這具身體張開眼,那個奔來的人的俊朗面容在視野裡一閃而逝,就在她身前,化作一簇熾熱耀眼的金色火光,一剎灼亮了整個天地。

“不要!!——”

聲嘶力竭,光芒消逝,胸臆間纏繞著那抹哀涼與絕望,餘韻未消。

入目是一整匹上品雪羽紗裁製而成的帳頂,當中墜著一顆鏤空白玉香球,幽淡清雅,依稀是什麼花的味道。

有交談聲傳入耳中。

她的意識尚未完全迴轉,斷斷續續的,恍惚間只聽見“決定”“玉成”這幾個詞,更聽不清是誰所發。

隨後聽見熟悉的腳步聲,“吱呀”一聲,門開了。

織影支肘起身,眼睛望了過去。

來人的步伐突然急促,轉瞬來到她跟前,伸出雙臂扶著她坐起,隨之遞來略帶慌急的一句:“小影,你醒了。”

織影不由失笑,看向他:“我又不曾受傷,你這樣緊張做什麼?”

一出聲,喑啞粗沉,好似木枝在石板上刮過。

小金烏勾指輕刮她鼻樑,示意她瞧。

“發了一頭的冷汗,做噩夢了?”

看到他指節上的濡溼,織影輕咳調了調嗓子,才開口道:“……還好。”

總歸還是夢。

小金烏取過軟巾,也不用法術,就這麼一點一點耐心地沾拭她臉上的冷汗。

織影凝神打量一圈目下的居所,聞著鼻端似有若無的紫藤花香,說道:“這裡是……這是紫府?我們來紫府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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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烏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繼續細細擦拭,口中緩緩說道:“小影,我們成親吧。”

“成、成親?!”

織影霎時睜圓了眼,完全清醒過來,又好像猶在夢中。

小金烏放下軟巾,把她雙手攏在掌心,小心翼翼的,像是捧著兩尾深陷涸澤奄奄一息的魚:“帝君答應,做我們的證婚人,明日我們就在這裡成親。”

“不!”

話才出口,織影就感覺小金烏的手僵了一僵,怕他誤會自己的意思,急忙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先前不是在說笑?”

小金烏將手掌握緊了幾分:“我不夠認真?”

織影回想當時的情況,難道不是為了把她說出的“連累”他那句話堵回去麼?

可帝君明明知道她是誰,怎麼會答應?

捫心自問,能嫁與所愛,她心裡無疑是歡喜的。

在問心洞之後,她也曾想過,如果不能改變那個結局,那便用這條命殉了他,也算償了這份情債。

不想心這個東西,果真半點都由不得人,她認清了自己的真心,便希望長長久久,不願再讓所愛之人走向那個慘烈的結局。

可是,老天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捉弄她。

待到她下定決心,又讓她回溯到過去,得知自己是五彩華雲之身,生來就是為了赴死,以圓滿那場避不了的因果。

何其殘忍!

她已放任自己由這顆心主宰著吐露衷情,接受小金烏的情意,甚至選了做凡人那一世代表著以身相許的戒指作為定情信物,淪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貪歡之人,拉著小金烏共墮泥淖。

可偏偏靈臺又存著一絲清明,每每深陷之際跳出來提醒自己——

別忘了此身不由己,情深終將緣淺,今日你予他多少的歡愉,明日便有成倍穿腸裂心的毒藥加諸其身,你捨得讓他空歡喜一場,往後都活在無窮無盡的痛苦之中?

捨得?捨不得?

從心?抑或從命?

“小影,成為我的妻子罷,碧落黃泉,我陪你去。”

小金烏起了身,立在床邊,而後單膝觸地,將兩張鹿皮雙手捧來。

依照古禮,男子以儷皮贈女子,是求娶之意。

織影怔怔地看著他,抓著雲被的指甲微微泛白,良久,唇角抹開一絲笑,揶揄道:“說的好像殉情啊。”

小金烏面容凝肅,堅定不移:“認定一個人,自然生死相隨。”

織影頓了下,又端詳他一會兒,然後若有所思地說:“你知不知道,若是在凡界,此刻你的行為算是在向我逼婚了。”

小金烏毫不氣餒,反而順勢問她:“那麼你願不願意接受我的逼婚?”

織影垂下眼簾,小金烏只看見她緊抿著唇,好半天才發出幽幽一嘆:“帝君怎麼會答應?”

“他喜歡你做的蓮藕湯。”小金烏說道。

“哈?”

“原因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帝君已經答應了。”

織影還是緊繃著嘴角,沉默著,不發一詞。

小金烏以為她又當自己在玩笑,鄭重無比地說:“小影,我是認真的。太陽神赤霄,謹以此生此身此心,聘雲神卿云為妻,碧落黃泉,永不相負。”

織影語氣悵然,鴉青的睫毛下,笑意深藏:“可是很早以前我就答應了啊。”

小金烏繃直脊背,鍥而不捨:“沒關係,我可以——”

“嗯?”

他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剛才自己聽見了什麼,然後看見織影抬起眼來,唇彎含笑,梨渦淺淺,登即明了,適才是她的戲言。

小金烏愣了下,哭笑不得:“你可真是……”

織影笑盈盈地看著他,雙手接過儷皮放到膝上。

極完整的兩張鹿皮,承載著他的全心全意。

——碧落黃泉,永不相負。

求婚成功,小金烏喜於言表,起身坐回床邊,卻始終沒想起她何時答應過自己:“我記得這是第一次向你求親。”

織影笑了笑,伸過左手執起小金烏的左手。

銀珠玉質,相映成輝。

她看著小金烏,說道:“何以致殷勤?約指一雙銀。”

小金烏如夢初醒,撫了撫佩在她指端的海瑤枝指環,說道:“那時候你說,此生都不會將它取下。”

“不只是定情,還有終身。”

織影雙臂勾過他頸子,在唇上吻了吻,看著他,一字一頓,說的極為認真:“雲神卿雲,願嫁太陽神赤霄為妻,託付終身,此情此心,永志不渝。”

從命麼?

未竟的使命,她可以接受,但她絕不從命。

——誓死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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