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挪了挪身子,去修正土坯的腹部。老年人的腹部是塌陷著的,鬆鬆垮垮,像是盆骨上蓋著一層皮。即使是一團潮溼的泥巴,他仍做出了這樣的效果。現在他在新增更多細節。

“這土,大有講究。”

問螢追問道:“什麼樣的講究?是土和水的產地,還是二者的比例。”

“用的只能是那人的墓土。”

“木……土?”

“包著棺材的,或者直接挨著屍骨的……墳包土亦可作為材料。”

問螢猛地站起來,快速後退一步,大約是被嚇到了。其他人也感到驚異,但都只是瞪大眼睛,沒敢說什麼。這土單是聞起來沒有任何異味,可能混雜了別的東西。站在老翁身後的寒觴左顧右盼,四下看了看,試圖找到一些新的線索。

老翁的聲音像是來自一個已死之人。他接著說:“這和土啊,就像是和藥一樣,要百般注意。藥有藥引,這土,也有土引。”

“什麼是土引?”

問螢提問的時候,寒觴已經瞥到角落裡放了個盒子。木頭很普通,但從形式上看,應該是個骨灰盒。這個木盒裡曾經裝著的,是這老太太的骨灰嗎?雖說是受到一些異族文化的影響,選擇火葬的人變多了,但入土為安在現在依然是主流的推崇。說不定並非是她兒子選擇的安葬方式,而是後來這老翁自己幹的。

“骨灰是必要的引子。”他不緊不慢地說,“水沒有太大講究,但若是,人剛死沒幾天,漫出屍水,也能摻進來用。燒製成型後,若是有此人的屍油在上釉前鋪上薄薄一層,效果會更好……看上去會更像活人。”

說到這兒的時候,聽眾們都變了臉色。問螢一直後退,直到靠近了皎沫,她被扶住時還嚇了一跳。謝轍與寒觴交換眼神,寒觴的手已經挪到了劍柄處。老翁全然不知,一手撐在地上,以一種扭曲的姿勢繼續他的工作。

謝轍暗想,難道說,過去他們見到的每一個偶人——親手破壞的每一個偶人,都是別人的屍骨嗎?那些人分明是沒有思想的……但這樣一來,不就相當於他們殘害了那樣多他人朝思暮想的親人嗎?不,不該這麼想,要被這老頭繞進去了。謝轍攥緊拳頭,不斷告訴自己,那些人已經死了,和受到疫病控制的活屍沒有任何區別,它們都不屬於這個世界。

“您可知道,在其他地方,曾經出過偶人襲擊人類的事?那是怎麼回事?它們是成群出現的,總不能說是報私仇吧?”

“不會。”老翁搖頭,“那些只是劣質品罷了。去亂葬崗刨屍挖土,隨便什麼人的骨灰都混在一起,在固定的模具裡批次燒製。這樣一來,製作出的偶人也只是普通的傀儡,雖集合太多思想,卻各自都少得可憐,只能勉強支撐起一些人類的本能。”

這麼說來多少令人心安一些。原來現在那些“起死回生”的偶人,是這老翁有針對性的工藝。老翁咳嗽了幾聲,勢如驚雷,在屋內反覆迴盪。他清了嗓子,接著說:

“之前也試過直接用泥土包裹在屍體上,燒製成型,裡面的屍首便化為灰燼。燒成的偶人還是硬邦邦的,一動不動……唉,像這樣的死物,無血無肉,確實沒有辦法。一開始我們還沒有想到上釉,只曉得將人皮剝下來,再蒙上去,自然也毫無用處。我們料想,興許是人一死,魂魄馬上就跑了,於是開

始試著燒活人……”

室內的窯還未開火,他們卻都流出汗來。這老頭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別是上了年紀,開始說胡話了吧!還是說他只是嚇唬這群年輕人而已。可他如今的手藝如此令人驚異,恐怕這些話不是沒有可能。寒觴的手已經落到了劍柄上,攥得很緊,隨時會拔劍而出。

“活人怎麼能燒呢?”謝轍佯裝無事地說,“恐怕會讓他們變成怨靈吧。”

“是啊,不過也沒什麼不好對付的……有些人,耐不住痛,剝皮剝了一半就昏死過去,要麼就不斷地慘叫、亂動,我們只好先拿藥燻暈他們。待他們不省人事後,剝了頭髮,在頭頂劃個十字,灌上特質的藥,溶解了皮下的脂肪……人皮就像衣服一樣落到地上。”

老翁那蒼老的聲音使得這段敘述更加詭譎,他們像是在聽志怪話本一樣,專心致志且不敢言語。拉著問螢的手,皎沫能感到她在微微顫抖。寒觴故作疑惑地問:

“您說得這般詳細,當真不怕有人偷師學藝?”

“嘿……你儘管聽。只要我說的這些個藥,你能還原得來藥方,我還得誇你有本事。”

謝轍快要忍不住了,他的手也不由得摸向了風雲斬。但他們所在的位置,稍微做點動作都能讓人看清楚。皎沫立刻拉住他的手,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恭維道:

“您可真是博學多才。若我沒聽錯,您剛才的話裡,有個‘們’字,難道……您還有許多學徒與助手?”

老翁倒是愛聽這話,他笑起來,臉上的褶子千溝萬壑,比乾枯的屍體還要嚇人。

“哎——老朽是有幾個弟子,現在,應當也身居高位。不過研究這些的,多是些有學識有才藝的人,他們大多年過半百,最小的也有四十餘歲。如今年輕人們,應該還會大有所為的,只有我這種老骨頭,在做這些無聊的好事。”

問螢實在忍不住了:“你、你們幹這些殺人的勾當,不怕有人報官嗎?”

“報官?”老翁臉上的褶子陷得更深,“我這麼一說,你這麼一聽,有何證據?老朽不過是胡言亂語,官老爺何故信你一個黃毛丫頭?報假官,可也是要吃牢飯的。再者,老朽若真是被抓了去,可莫要怪莧陽坡的百姓刁難。”

幾人不語。的確,現在他可是這鬼地方大受歡迎的神醫。倘若與他為敵,那就是誠心和受了恩惠的鎮民們過不去。老翁又嘿嘿地笑起來,氣聲斷斷續續,像是一口濃痰上不去又下不來。

“況且……”他停住了手,“與我作對,不就是在向整個無庸氏宣戰嗎?”

在最關鍵的字說出口後,寒觴即刻拔劍出鞘。可那白晃晃的劍身只離了鞘一寸,那老翁的修坯刀立刻向他的手飛竄而去,似捕食的鳥般靈巧、迅捷。寒觴的手被擊中了,他因疼痛而鬆開了劍柄,劍“譁”一聲收回了鞘中。回頭一看,那小刀的把手已經深深刻在了牆裡,擴散出裂紋,明晃晃的刀尖直指著他。若那老翁是拿刀向後揚手,用刀尖對準寒觴,想必他的四根指頭已經被齊刷刷地劃掉了。

“你——”

“年輕人,勿要急躁。若是老夫還年輕時,定會先以暗器轉移你的注意,再以迴旋之踢將你蹬到那刀刃上去。現如今,人變老了,就不那麼好戰啦。”

他究竟是在說大話還是真有這個本事,誰也不好說。謝轍

乾脆利落地抽出了劍,將兩位姑娘護在身後,隨時準備與這東西拼個你死我活。這老不死的拍了拍手,重新從一旁的工具欄裡抽了另一種尖端帶鐵環的工具來,似乎也是做陶藝活用的。可他重新坐下來,又對著土偶雕琢起來,不像是想和他們打的樣子。謝轍明晃晃的刀暴露在空氣中,他不為所動。

“無庸氏的走狗!”

“嘿嘿。老朽,不過是數百醫師中的一個無名小卒罷了……”

“你是解體師!”

“你們外行愛這麼叫。”

說到這兒,他還是頭也沒抬。皎沫輕輕推開謝轍走過去,問螢試圖阻止卻沒有成功。皎沫站直了身子,雙手自然地並在身前。她微微鞠了一躬,說道:

“您老人家寬大為懷,不吝於分享過去的事,我們備受感動。我們若與您針鋒相對,實在失了禮節。念您還有工作在身,我們便先行告辭。日後若有需求,還多有叨擾。”

老翁沒說話,只是擺擺空閒的手,又專心致志地埋頭苦幹。皎沫示意寒觴過來,他皺著眉,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向三人,還時刻提防身後老翁突襲。四人來到門邊,拉開門,回到了狹長的走廊裡,回到街上。簾子被掀開的一瞬間,滾滾熱浪撲面而來,讓他們都重新意識到現在正是夏天。

每個人的額上幾乎都有幾顆冷汗。

“為何攔我?”寒觴不解。

“我們不能傷他。他是莧陽坡居民心中的神醫,也是無庸家的解體師。我不是不信你們打得過他,而是覺得殺了他,會惹來麻煩。若是留他一命,還有打探訊息的機會。”

“那為什麼要走?我們當場就該問個明白,讓他說出葉姑娘的下落呀。”

謝轍緩過神來,也知道了皎沫的用意。他對問螢說:“你也聽他說了,他們解體師有數百餘人,何況他目前並沒有跟隨團隊活動。很可能,是上面給他一個命令,讓他自己在這裡做些研究,而試驗品就是莧陽坡的鎮民……他很高明,明面上我們確實不能拿他怎麼樣。不過他的確說了很多關於偶人的資訊,我在想……”

“你想說,你確定了活屍和偶人的關係?”寒觴問。

謝轍露出意外的神色,他沒想到寒觴直接說出了口。他點了點頭。

“他們需要大量的死人,所以這場疫病的爆發也與他們有關。只有瘟疫,能在短時間內提供大量的死人,還能迅速擴散……”

“其實我在想,無庸氏恐怕也與歿影閣有直接聯絡。”

“哦?”

“我們曾與歿影閣的吳垠作戰……你忘了嗎?他精通泥土砂石之法。而且,不知你還記不記得,那次他聲稱自己在回收感染疫病的屍體,所以……”

“果然如此麼。想不到,六道無常竟與惡使沆瀣一氣。”

皎沫倒是有些猶豫:“我認識的歿影閣主,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難道她是被惡使所騙,才——”

“有什麼不可能的?”問螢噘著嘴說,“不是還有六道無常與惡使合作,傷了另一位六道無常的事嗎?我們之前才聽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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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別人我信,皋月君,不可能。”謝轍搖搖頭,“她可是歿影閣主,什麼都知道。”

另外三人都嘆口氣,走在回客棧的路上。今天剩下的時間裡,他們得好好商量對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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