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巍峨的高峰。

它是眾山中的一座,並不是其中最為險峻的。但兩個姑娘所面對的這座石壁,一定是最參差嶙峋的那個。這面石壁是這座山的一側,像是被巨大的斧頭劈下,幾乎是垂直的。但也並不光滑,歷經千萬年的風雨的侵蝕,變得凹凸不平,伸出的如犬牙般交錯的石刺佈滿細小的空洞,無人問津,無處打磨。

這就是水無君所言那位仙人閉關的高山嗎?吟鵷眯著眼睛昂起頭,竭力往山頂上看,仰得脖子發酸,也只能看到視野盡頭模糊的雲霧與怪石。這的確是一座足夠避世的險峰。話又說回來了,既然已經聲稱“閉塞關口”,真的會見那些來訪者嗎?

“我們要找的人就在山頂。”水無君也朝上望了一眼,隨即轉向她,“我帶你從這裡上去。雖然不是正門大道,卻是最方便的捷徑。”

葉吟鵷點了點頭,又微微蹙起了眉。她依稀記得水無君說過,有特別的辦法可以攀上山巔,可這兒看起來並沒有任何登山小道。她仍然不肯開口,好在水無君似乎是讀出了她神情裡的困惑。

“不是說只有靠走,才能到要去的地方。若不僅將行進的方式侷限在雙腿與坐騎,那麼處處都可以是路。”

葉吟鵷好像不太明白她在說什麼,她似懂非懂地微抬起眉。

“凜天師——我們要見的高人,就是教我仙法的那位先生。”水無君想了想,言語的解釋遠比不上行動示範來得直接,故而她一邊說著,手中已經結起了手印,不斷變幻翻飛。“在冥府主事的那位曾賜我一套鎖鏈,名作縛妖索。它在往日也有不少故事,你只要知道,我以它配合這套仙術,便能為我們搭出一道捷徑……看。”

水無君很快便打完了一套手訣。葉吟鵷聽著她的話兒,專注地盯著她的兩手,只覺得忽地一陣眼花繚亂。她自然是看不懂的,卻感到有微光在指間翻湧,如著色的清風,如帶藻的水流,有著一套自己的路途與韻律。

“起!”

結印戛然而止,一串金屬的清脆聲一陣陣地傳入耳畔,從同一方向的不同位置,接二連三,間隙差不太多。這聲音讓她感覺很不好,像是有誰要鋃鐺入獄的前兆。

只看到最後,水無君朝山壁上一指,那正是聲音傳來的方向。吟鵷這才敢循著手勢看過去,訝異地微微張開雙唇。

鎖鏈,無盡的鎖鏈,不知從何而來,爬滿了她的視野。它們在岩石間縱橫交錯,如同崖壁上生長多年枝繁葉茂的爬山虎。可這些冰冷堅硬的藤蔓卻是倏忽間憑空生出的,吟鵷也找不到它們的根源。她的目光在鎖鏈間跳躍,試著抓住頭緒,又很快地放棄了,它們彷彿沒有起始,可終點是明確的。交織的金屬藤鏈一路向上延伸,沒入她看不清的茫茫霧靄之中,直上高峰,似要與天齊高。不論誰這麼順著看上去,都要翻起一陣暈眩感來。

水無君的意思是讓她一同沿著鎖鏈攀登上去嗎?葉吟鵷有些為難,她並不害怕這一想來危險的方法,只是以她的身手與體力,這並不像是可以做到的事情。何況再怎麼說,嚴冬臘月天寒地凍的,金屬的溫度……這手要是摸上去,就當是能拿下來,怕也要揭掉一層皮。

她猶豫地看向水無君,後者並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卻恰好向前走了幾步,在她面前半蹲下來:

“上來。我帶你上去。”

躊躇了一陣,總覺得不好意思麻煩人家。不過話說回來,這一路也沒少添麻煩,一個大活人對六道無常而言說白了就是累贅。但鑑於最終的目的也是為了她,她都不知這一切究竟是理所當然還是從最初就算得上給人找麻煩。見她猶豫,水無君勾了勾雙手的手指,示意她快些,莫要耽誤時間。她才小心翼翼扒住人家,將肺裡的氣深深吐出去,就好像這樣能把自己的重量減輕點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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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嘩嘩掠過吟鵷耳畔,由輕柔到強烈,最終化作均勻的呼嘯,並不吵鬧,帶來一種減弱的錯覺。她想,也許是自己的耳朵習慣了,因為拂過鬢角拍打臉龐的風依然猛烈,給面上帶來緊繃感,像是把她的臉皮扯得繃在頭骨上一般。這種緊繃感也像風聲一樣,被感官逐漸習慣,很快變得麻木起來,只剩下涼意。

水無君不冷嗎?她可能習慣了,畢竟此時的速度,就是她的輕功帶來的,何況背上還揹著一個不算孩子的小姑娘,大約比她自己平日的速度還要慢吧?吟鵷試著抬起頭,視線越過她肩膀,看水無君的手指飛快地握住一條鎖鏈,隨即掠過,如同靈巧的鳥兒飛向下一處。那些鎖鏈彷彿也在活動,與她們一同疾速向山頂躥去。

她依然看不出鎖鏈都連結在什麼地方,它們並非是垂直上下的,而是橫七豎八,牽連在亂石溝壑之間,就像是一張無序的大網,罩住了這座山壁。水無君總能抓住其中最便於發力的一條,輕輕一搭,又帶著她向上高躥一大截。

四下的景色都在飛速倒退,一開始,吟鵷還能看到周遭的大地,像是夢裡的大鳥俯瞰見的塵世映入了現世裡她的眼睛,令她既覺得有些新奇,又有些厭倦。它們很快便遠去了,只剩下單調的亂草荒巖與狹小的一片天宇,模糊地飛掠而過,被她們遠遠拋下。

相似的景象讓吟鵷逐漸失去了對時間和空間的判斷,她不知她們已經爬了多高,用了多久。身畔的風景似乎重複了許久,又好像才過了短短一會兒,她驟然感到一陣顛倒,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水無君已經將她輕輕放在了地面上。

“我們到了。”水無君對她說。

她一怔,還有些晃神兒。她覺得眼前平靜的景色還在運動一般,臉上還有著幻覺似的風在起伏,走起路來也輕飄飄的,像有氣流襯著自己。地上只有淺淺的枯草,沒有太多植被,可能這裡實在太高了,但又不至於能積雪。這裡也沒有路,或者說,到處都是路。

吟鵷一直低著頭,只管看腳下——她向來如此。只是沒走多久,水無君忽然止住腳步,輕輕地咦了一聲:

“你怎麼在這兒?”

“早些時候我心有所感,起卦佔到你們此時前來,便到此迎接二位。”

這是一個陌生的男性聲音,她不好形容。但若是初雪消融是有聲音的,那一定是這樣。吟鵷還有些迷糊,她晃了晃腦袋,隨著聲音往前看過去。

那裡站著一個……看不出年紀的人。他的面容很年輕,像是俊朗的青年,雖披著一頭霜色盡染的長髮,那白色卻不似老者一般枯槁,更近於新落的雪,或白鶴最純淨的翎羽。他的神色很淡泊,絕不像年輕人,乃至太過高遠出塵,不像世間之人了。明明就站在不遠處,吟鵷卻感覺他很遠很遠,遠到隨時要飄然而去,融入天上雲間。可他又顯得親切,對著故人露出淺而溫暖的笑意:

“水無君,我們許久未

見了。”

“確實有些時日不見了。不過,凜天師看起來,還是和以前一樣年輕。”

凜天師聞言卻搖了搖頭。

“雖是如此,即便作為仙人,我也到了風燭殘年之時。”

說起這樣的話,他也沒有什麼遺憾慨嘆之意,僅僅是如此平靜地敘述罷了。語畢,那雙眼睛便淡淡地向她們一掃:

“這位就是……仙鶴來信時你向我提起的那個孩子?”

吟鵷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腦袋,往水無君身後避了避,不知是羞怯於生人,還是忐忑於觸手可及又未知的希望。水無君低下頭,伸手生澀地為她捋了捋吹亂的鬢髮。

“是了。我仙術不精,只能帶她來這裡,看看你是否能幫這個忙。”

“你與我談及的事情,可能的成因有許多。我需要從這位姑娘瞭解更多,才能根據具體情況進行辨識,方知該如何解決。”凜天師走上前,垂眼虛撫了一下吟鵷發頂,輕嘆了一聲。

“你們先隨我來。”

她們跟著凜天師向著與來路相反的方向走去。沒多會兒吟鵷就看見了一處不大的小院,簡樸素淨,很符合對於隱士居所的想象。院子裡空蕩蕩的,只有些簡單的木石桌凳,看不到任何侍奉的僕役或弟子。

“這是我修養的地方。”在前邊帶路的凜天師推開院門,他彷彿讀到了她的所思所想,開口說道,“平日都是我一人靜修於此,鮮有訪客,只是自己打點簡單的起居。吟鵷姑娘的事,我不敢拖延,茶飯招待只得不周了。”

“無妨。”

凜天師將她們帶進了一處側室,裡邊的陳設也極為簡潔,有幾個蒲團,一張矮幾,擺著些筆墨、黃紙與硃砂等物。吟鵷挨著水無君坐了下來,聽她與凜天師簡要地複述了自己的事情,從出生時接生婆的異樣,到最終最近的一場悲劇。凜天師偶爾就細節追問一句,更多的時候,只是在低頭沉思。他長長的一生裡,想必經手過了不少玄奇古怪的事物,興許也曾見過類似的情境,卻難靠三言兩語便下斷言。直至水無君話音落畢,在一陣沉默後,凜天師看向了吟鵷,溫和地詢問:

“吟鵷姑娘,我欲取你一點指尖血,畫符佈陣,探知一些你我未知之事。也許是你曾接觸的人與物,或是更遙遠的前塵……你可介意?”

她當然是不介意的,不如說當前的代價比她預計要付出的輕了許多。她搖搖頭,伸出了纖弱的手。凜天師看到她的手後,發出了一聲細小的輕嘆。她大概知道,比起別人,自己的手太細、太白。那是自然的,她一天到晚待在屋裡,終日不見陽光,比別人白出一大截當然正常。其實待院裡沒什麼人時,是有丫鬟前來開門,讓她出來活動活動,曬曬太陽。她出來過幾次,覺得無趣,便重新走進屋子了。屋外只有一成不變的景色,一年四季都足以從窗裡看到,一花一木她都瞭如指掌。更讓她受不了的是,這種行為當真和遛狗一樣——她感到難以言喻的冒犯,卻無可奈何。長輩們想起來了,覺得可憐似的施捨一個放風的空隙,又趕忙攆回圈裡去。雖然誰都沒有這個意思,但她知道,連那些丫鬟也會在心中這麼可憐她。她只覺得自己是個籠中之鳥。關了太久,自個兒也不願意出去了。就像即使籠門開啟,栓在腳上那條細細的鏈子也永遠無法掙脫。

至少當下,鏈子是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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