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涯短暫地停頓,稍作思考,並藉機整理情緒。

“我看到光。”他說,“從寶珠裡溢位來。然後……周圍的時間都像停止一樣,原本朝我襲來的龍也都不再有動作。我失去意識,陷入一場夢裡。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得救了,直到剛剛才真正醒來。”

聽得津津有味的泉姑娘此刻忽然打了岔:“其實我想知道——為什麼這麼巧,偏偏你在的時候,寶珠裡的精元就孵出來了?你的靈力,沒有被搶走吧?”

白涯怔了一瞬。但僅僅只是一瞬。

“沒有。”他平靜地說,“我想,或許因為我打破了它……說不定就是我破壞了它,才會讓你們失去本族的至寶。若要負起責任的話……我承認,是我沒有做好。我不僅沒能帶回寶物,反而讓你們更早地失去它了。”

不過,老人家似乎並沒有太大反應。對於白涯的說法,她看上去是相信了,並且沒有介意什麼。她輕輕搖了搖頭。

“外族介入必然會發生變數。這點,我也猜到了。想必白公子也是無意而為之。它的核心便是龍珠,想必那眼淚的外衣束縛了它。你將它破壞,它便會破殼而出了。不過……我族至寶,再怎麼說也是堅固之物,你是如何將它開啟的?”

“用刀。”白涯簡單地說。

老人家的視線掠過他背後的刀,問道:“能看看你的兵器嗎?”

白涯同意了。他抽出雙刀來,將它們遞了過去。老人家細細摸過兵刃,反覆端詳,感嘆道:“的確是好刀。當今的工藝,是比早年要強太多了。不過看得出來,能鍛出這等兵器的工匠,想必也不是什麼凡夫俗子。”

“嗯。”

“但憑這樣的刀,是無法砍斷寶珠的。”

老人家說著,將刀還給了他。白涯不動聲色地接過來,沒有說話。老人家接著說:

“看來,老朽還是低估了你的功夫。”

“……您過譽了。”

“你方才說,你還做了夢?”

老鮫人對這件事似乎更為在意,霜月君聽到,好像顯得重視了些。他靠近了一步,也準備聽聽白涯將說些什麼。於是白涯便一五一十將那個奇怪的夢講了出來,儘管這有些難。把畫面原模原樣地用語言表達,誠然有些刁難人,白涯只能傳達出一種大致的意思來。所幸其他人的理解力也沒那麼差,多少能明白他想表述的畫面。

畢竟,那是如此宏大的一場夢。

白涯最後補充道:“還看到一個白衣少年。但那還是一瞬的錯覺,我可能已經醒了。”

“像神一樣。”泉姑娘感慨道,“什麼都能看到,什麼都能聽到,沒有不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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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是頭一次覺得做夢這麼累。”白涯聳聳肩,結果發現肩胛骨還在痛呢。

老鮫人若有所思。

“那是一條環島的龍。”她說,“你看到它了……那就是當年的小龍。”

“是嗎?!”

祈煥和柳聲寒為之一驚,白涯一時也沒能反

應過來。他定了定神,還沒說話,祈煥便火急火燎地追問下去:

“怎麼可能?他不是……失蹤了嗎?他沒有龍鱗,就不能再變回龍,只能以鮫人的姿態生活。而且這麼多年了,他還……”

“當然活著。我們鮫人之中,有一句俗語,翻譯成你們人類的話,是說:‘鮫人千年,龍族萬年。’意思是鮫人有最長上千年的壽命,而龍族有幾萬歲也是正常的。這些年,於龍族而言不過是彈指一瞬。恐怕那孩子,不想以鮫人的身份再活下去……便重回龍族的模樣。它沒有鱗片,藤壺海星便成了它的鱗片;它沒有絨毛,海草海葵便成了它的絨毛;它失去了角,珊瑚礁石便成了它的角。龍綃裹纏著它的身子,不至於使它被蝦蟹魚螺啃噬得乾淨。”

“它的精元會迴歸自己的身體。”柳聲寒的面色凝重起來,“那它也許會醒來,會給九天國和附近的島嶼帶來不可逆轉的損傷……這該如何是好?”

“這都說不準。說不定,新的幼小的靈魂不再認識自己的身體;說不定,這異變脆弱的身軀也不接納轉生的靈魂;說不定,它會醒來,卻不想動彈,亦或動彈不得。一切皆會發生,在異變到來之前,沒有人可以阻攔。我等只得靜觀其變。何況龍族的思緒,也不是我等小小生靈可以揣度的事。”

白涯的臉色有些難看。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失誤會釀成如此大錯。

“倘若有天你們家園淪陷,我難逃其咎。”

“那就等那天真正到來時再說吧。”

老人家的豁達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他們都沉默了一陣,沉默了很久。周遭有一種異樣的安靜,唯有海聲抑揚頓挫,有規律地拍打著岸,唱著屬於自己的歌。這歌唱了什麼,恐怕只有它自己的子民才能知道。

“再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吧。”

“什麼?”

幾人都湊過來,好奇地注視著水中的老鮫人。

“九天國的島啊,都是活的。”

“活、活的?”

這話聽起來頗有些讓人毛骨悚然。他們還沒能完全理解這句話的意思,老人家忽然笑了起來。不論人類的老人還是鮫人的老人,笑起來都是一樣的,雖然滿面皺紋,卻開心得像個孩子一樣。老人家解釋道:

“不是像你我,像草木一樣地活。它們有自己‘活’的方式。我們鮫人能感應到,那是我們都有的感官。我們聽到它們移動的聲音。為何老朽會知道那條潛藏的巨龍還在生長?因為它的的確確還活著,它的呼吸與脈搏,影響著九天國之海的每個角落。附近的島會隨著它的生長而改變形態、方位,就連著巨大的本島,也在以極慢的速度旋轉著……但這一切,都是在珠寶開始在硨磲內孵化時發生的。恐怕是靈魂發出不可聞的聲音,讓身軀聽見了,才會引發如此緩慢的躁動。儘管這一切對海陸的生靈都沒有太大的影響,但事情的確在發生。”

他們恍然大悟。許多原本莫名其妙的、無從知曉的事件與問題,都在這一刻得到解答。

他們登島時遇到的海難,大概是深海蛟龍所為。他們第一次遇到的島民——海神忠誠的信徒,那兩個孩子,小桔與小潔。他們作為祭品,作為即將成為夜叉的忠誠的信徒,需要每隔一段時間獻上。恐怕,夜叉就是借用龍族的力量當做藉口,將本就會發生的異常氣象作為幌子,來騙取漁村人的信任。許多船,也都在這些海難中沉沒。

至於君亂酒與柳聲寒,還有白涯的父親,與更多登島的人,所有船隻登陸的位置都不是固定的。雖然每次的航線都幾乎一模一樣,但在接觸到本島時,對應的位置恐怕也並非同一個方向。仔細想來,九天國沒有地圖,也是近十年來發生的事。

因為地圖不再有相對位置作為考量了。

這的確是令人震驚不已的訊息。他們所有人都在思考,都在回想自己來到島上的事,偶爾有三言兩語的對證交流。其餘時候,幾人都有些茫然地陷入回憶,在雜亂的思緒的洪流中掙扎奮起,不斷地向上游前進,梳理雜亂的河道,讓腦中的一切都更加鮮活、生動、真實。

回過神來的時候,年邁的鮫人已經不見了。也不知是何時回去的。

泉姑娘也消失了,遠處看著他們的鮫人也不見蹤影。

但幾人都呆呆地在這兒坐著,連霜月君也沒說什麼。不過,他一向不多話。他們就坐在這裡,彷彿聽了一場宏大複雜的史詩,深陷其中,心思久久不能從中拔出腳來。

直到夕陽西下。

“我們該走了。”聲寒忽然說,“我們去找傲顏。”

是了,該去武國接她了。也不知她過得怎樣,那些複雜的事,又處理得如何。

不管怎樣,人都是該活在當下的。想到這兒,祈煥先伸了一個懶腰,打了哈欠,這才懶懶地對聲寒的話表示贊同。後者捧著那不大卻沉重的硨磲,好像仍所有所思。

“這東西,我們得帶回去。”白涯倒是很清楚,“我們帶給他們,也算是有個交代。畢竟駙馬的遺物和遺體,我們都……”

霜月君大概看過那硨磲了,又或者是一向的淡漠使然,無心更多地研究此物。餘下三人頭挨著頭,仔細端詳這說大不小的貝殼。通體雪白的硨磲上有一道色澤鮮亮的紋路,在陸地上的夕陽穩定的光照下,它變得更加顯眼了。它在貝面上延展到根部,有一半兒已經玉化,泛著歲月所帶來的溫潤感。

祈煥稀奇道:“之前沒仔細看過……我見過些硨磲飾物,帶金絲的可不多見。這金絲要用來打磨成珠子,那可就值錢了。”

“聽聽,你這鑽錢眼的話兒。”白涯斜了他一眼。

祈煥撓了撓鼻子:“我這是發掘它的價值。”

說罷,他從聲寒手中接過貝殼打量。在玉化的部分與普通硨磲的交界處,的確有一條金色的脈絡,呈現出隱隱約約的半透質地,像是人手背上若隱若現的血管。他拿指尖摸了摸,不禁聯想到那位老鮫人身上美麗的金色鱗片。金絲的色彩幾乎要溶於黃昏之中。

它理應是法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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