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人們有種被什麼非人之物凝視的不適。這種感覺幾近恐懼,且異常強烈,大概是某種可在靈魂深處的本能——某種出於被捕獵似的、理所應當的不安。

那形似龐大眼眸的狹長的黑洞中央,的確有什麼東西呼嘯而來。彷彿是它擴散的瞳孔,又彷彿是墜落的淚珠。最開始只是一個點,但不多時,便能讓人察覺那好像人形的輪廓。當所有人都清楚地意識到確乎是個活人時,她與邪見已是近在咫尺。

砰!

一聲悶響,讓人覺得突兀,不知是發生了什麼。聲音雖然出現,但好像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改變。女人的身影落到地上,腳步聲比起剛才莫名的動靜可以忽略不計。一陣白霜從她的腳下綻開。她抬起頭,熟悉的半張冰制的面具出現在每個人的眼前。

轟——

又是一陣巨響,但她什麼也沒有做。在人不知道該先驚訝於她怎麼還活著,或是疑惑她如何返回人間,更值得注意的異狀緊接著發生。邪見高聳而扭曲的身形被某種外力劈開,自上而下一分為二。來不及看清它‎​​‎​‏‎‏​‎‏​‏‏‏的切面,硃紅的液體奔騰而出,散發著濃烈的血腥。或者那根本就是血?無人知曉。可是趨利避害的本能讓他們知道,暫時撤離才是最好的選擇。

他們不顧一切地往遠處跑,往高處逃。所幸最近的人都很利索,輕而易舉便能找到建築或樹木的制高點。奔流不息的血潮要淹沒一切,朽月君在天空張開龐大的青色法陣,才勉強抑制液體擴散的速度。又不知誰的霜雪法術將力竭的狐妖裹了起來,在紅色浪潮淹沒它之前迅速抬升。

這讓紅色的海嘯顯得更加粘稠,時不時有來不及反應的烏鴉被捲入其中。在碰觸到液體的一瞬,它們像被捕獲一樣,整個身軀被迅速吞嚥,一點掙扎的痕跡也不會留下。被完全吞噬前的鳴叫是那麼悽慘,並且此起彼伏。

被冰霜的碎片縈繞的黑衣女人,卻是漠不關心地打量著手中的刀。看那色澤和質感,見識過的人能很輕易辨認出,的確是封魔刃沒錯。但它是如此狹長——就像一把完整的長刀。可不等朽月君看清楚,她便將刀收進鞘中,動作是如此自然,就好像她這麼做過百次千次。而那柄長刀也被輕而易舉納入脅差的鞘裡,不知多出的部分到哪兒去了。這很容易讓人想起那把來自天界的短刀,也許它們的原理是相似的。

“真是不可思議,”朽月君毫不掩飾驚訝的神情,“真不知該感慨你活著,還是,這東西好像和我見過的樣子不同。”

“我也是才知道,封魔刃抽出來是這幅樣子。嗯……也不過如此。”

神無君驀然道:

“你也來了。”

“正在找你。”

氣浪之下,女人灰色的長髮在空中狂舞,與她靜默的表情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好像有什麼不同,又好像和過去任何時候一樣。但是,不論是目不能視的神無君還是朽月君,都從她的臉上看到一種吊詭的癲狂——靜默的,沉寂在冰河之下的癲狂。它沉睡,但存在,且呼之欲出。它是那麼熟悉,熟悉到讓人心悸的地步。

朽月君的表情算不上扭曲,但絕不好看。

“這真是……我還以為是那條黑龍回來了

呢。仔細一看,又不是。”

“怎麼說呢。其實我並不是很在意。他也好我也罷,都是我行我素的人而已。”

“你根本就是在賭。”神無君說道,“你如何保證,你恰能進入修羅道,並在最合適的時候抽出刀呢。但不論如何,你能人模人樣地回來,我想一次兩次的奇蹟也不足以解釋。”

“抽不出刀來的人間也太無趣了。”

“誰問你了?我問你怎麼回來的。”

“我猜,是有人給我指路吧。”

“你猜?”

他們都是不喜歡聽別人打啞謎的,可偏偏自己就是要打啞謎給別人聽。也沒有太多時間讓他們敘舊,畢竟未來有的是機會。當務之急自是不言而喻。紅色的洪流仍在四下奔騰,它好像火山的口,不知停歇地噴發。但願在後方的人,趁洪流席捲一切之前也找到立足之地。

朽月君一指上方懸停的白色狐妖。嘭的一下,法術消失的同時,問螢也在白霧中迅速萎縮,變成了一隻毛茸茸的尋常狐狸。但這位置可選得不妙,它險些要‎​​‎​‏‎‏​‎‏​‏‏‏落入周遭的洪流中。伸出雙臂的神無君沒能第一時間接住,好在左手反應夠快,一把勾住了它的後頸。奄奄一息的小東西被拎在手裡,時不時撲騰著腿,好像在努力證明自己還活著。

滄羽帶著什麼東西,降落到阮緗她們停留的地方。這裡地勢較高,又與那植株有一段距離,血水湧到這裡已經沒有太多推力。他剛出現時,嚇了阮緗一跳。

“你、你是什麼人?”

阮緗畏懼而警覺。她從沒見過這個人,只看得出他是個白鷺的妖怪。

“抱歉……”

滄羽始終背對著她,只是輕輕轉過頭,臉上透著說不出的疲憊。阮緗愣住了,她分明看到,這個妖怪的雙目呈現白色,瞳孔幾乎淡到透明。很顯然,他是看不見的。至於如何尋到這裡,如何辨認此地有人,恐怕全憑妖怪對靈力的嗅覺。

“怎、怎麼回事?等等,那是——”

滄羽未能完全遮擋住他護著的東西。從他身側,阮緗分明看到焦黑的什麼,並不成型。但她很清楚那是什麼。驚訝之餘,她站起來暫時離開皋月君,踉蹌地向前幾步。

“卯月君受傷了。很重很重的傷。但是,不用擔心……他會恢復的,只需要一點時間。”

阮緗驚異地用雙手捂住臉,並非出於恐懼。皋月君將阮緗蓋在自己身上的“毯子”輕輕掀開,示意她說:

“拿去吧,他會更需要這個。這能讓他好得快些。”

是神無君留在這裡的,屬於鮫人的衣帛。阮緗聽話地接過來,卻發現這織物之下,皋月君的身軀已經幾近透明。她僅有一層形似幽靈的、色彩不均的人形輪廓。甚至可以說,她連人形都要無法維持了。在她的邊緣呈現出奇怪的扭曲,就好像構成她的線條與顏色隨時都會逃之夭夭。阮緗本想將衣服蓋回去,她只是用眼神說不必。

“還有一人嗎?您是,鬱雨鳴蜩麼……我看不到,失禮了。”

“原本還有一人……不知她到哪兒去了。”

的確,紅色的浪潮奔襲而來時,阮緗分了神,沒注意到葉雪詞到何處去了。至於皋月君

,維持她自身存在的靈力太弱了,尤其在雙目失明的情況下,滄羽並不能在第一時間察覺她的存在。他接過阮緗遞來的東西,抖開平鋪在卯月君的身上,就像用白布蓋住死人似的。只是這並非純白的布,卯月君也不是什麼死人。他的生命力在緩慢地恢復,卻遠還沒有到能開口說話的地步。

“他究竟是,怎麼弄成這樣……”阮緗憂慮地說,“難道說,影障正是他——”

“是他。我本不該直視太陽,”滄羽淡然道,“但也別無他法。他已做到這個地步,我怎能置身事外。”

阮緗說:“你的眼睛,一定有辦法治好的。歿影閣肯定能……”

“這不重要。”滄羽只是搖頭,“我所注視的,並非凡物。離得那樣近,只是燒壞一雙眼睛已算得上幸運。卯月君忍受蝕膚、蒸血、焚肉、灼骨之痛,才換來此地的解放。不過我們也未曾料到,三足金烏之卵,竟會孵化出這些可悲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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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緗暫時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麼。莫非,是在說這漫天的烏鴉嗎?她‎​​‎​‏‎‏​‎‏​‏‏‏抬起頭,望著這些自由的黑鳥。原來它們的出現,是因為驅散影障的蛋的孵化。但可悲又從何說起?她將茫然的目光投向皋月君,希望能得到答案。

“他也做出了這樣的這樣的選擇嗎……”

“什麼選擇?”阮緗不解。

“記得我們供養青鹿的法術麼?儘管我們都已無從得知,南國蟒神的地宮裡,究竟刻印著怎樣的陣法。但清和殘花留下的痕跡,已足以逆推出許多值得學習的東西。換句話說,我們正是將當年迫害無常之物,親自作用於我們自身。想必羽乏槐荒也是做了一樣的事。誰又會說,這不是一種傳承呢……”

“我也佩服,卯月君真是狠得下心來。”滄羽苦笑道,“也好,不必他敬仰之人來做出如此殘忍的抉擇。至於他自己,他甚至沒有太多猶豫。真不知怎麼想的……要等這陣子過去,好好問問他才是。”

以自身為媒介,從人類的種群榨取源源不斷的生命力——這是那樣殘忍,也正是清和殘花所芥蒂的部分。第一任鶯月君雖然汲取了龐大的力量,卻是一個漫長累積的過程。卯月君準備的時間略微有限,但相較之下,喚醒沉睡的青鹿之靈並不需要太多。那麼孵化三足金烏的卵呢?孵化一個太陽?用幾乎可以說是一瞬的時間?

這很難做出精確的計算。只是從卯月君如今這幅模樣來判斷……過載的靈流侵蝕了“媒介”本身,將他灼傷到如此境地,從各種意義上都難以和前二者相提並論。換句話說,不過是各有各的痛苦。

“這對人間的打擊也不容小覷。”滄羽輕嘆道,“剛經歷了邪見之惡的浩劫,雖有不少老弱病殘活動受限,苟全性命。可獻祭的儀式過後,他們的生命,是最先被規則剝削到盡頭的……這漫天的烏鴉便是證明。又有誰來超度他們呢?”

每一隻烏鴉都是瀕死的、枉死的靈魂。而那些於此地被再度剝奪生命的鳥兒,將永遠失去輪迴轉世的機會。每一個生命都沒有機會做出自己的選擇,因為並未有誰徵求他們的意見。鴉群仍在鳴啼,哀愁、嘶啞。

不知是在為誰報喪——興許是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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