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海城又熱又悶,午後白晃晃的陽光照在馬路上,暈出層層熱浪,扭曲了來往車輛的輪廓。

橙色的跑車駛過剛重新鋪過瀝青的馬路,在十字路口右拐,朝著海城最偏僻的漢北區駛去。

跑車內,駕駛位的沈嘉摘下藍芽耳機,看向副駕駛位上始終皺眉看著車窗外的戚淙,視線掃過戚淙蒼白的唇色和瘦得過分的臉,想到剛剛朋友在電話裡說的內容,遲疑了一下,喚道:“淙哥。”

戚淙立刻從車窗外收回視線,看向沈嘉:“打聽到了?”。

“有了點訊息。”沈嘉斟酌著用詞,“我託一個在文華區長大的朋友問了問,他說三年前確實有一個名叫顧潯的人在淮北街的咖啡店打過工,但就在你出事前後,那人辭職了,據說是出了國。”

戚淙怔愣,之後蹙眉:“出國了?”

“嗯。文華區拆遷改造完成後,原來的一些商鋪老闆又重新回來開了店,這訊息是從兩個老店主那打聽來的,應該不會錯。”

出國。

戚淙慢慢靠進椅背。

顧潯一個從鄉下奮鬥上來,邊打工邊報成人大學努力提升自己的窮孩子,哪來的錢出國?他出國做什麼,學不上了嗎?

“淙哥,我能問一下,顧潯是誰嗎?”

戚淙回神,看向面帶小心的沈嘉,嘴張了張,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

事實上,他到現在腦子依然是亂的,對四周的一切沒什麼真實感。

兩天前,他在市醫院的單人病房裡醒來,剛睜開眼就被發小沈嘉揪著衣領赤紅著眼睛罵了一頓。

他一頭霧水,和沈嘉雞同鴨講了半天,然後雙雙懵了。兩人都發現對方很不對勁,互相冷靜下來聊了聊,然後他更懵了,沈嘉則立刻叫來了醫生。

一通亂糟糟的檢查詢問溝通後,他從沈嘉和醫生那知道了三件事。

現在是2020年,不是他記憶中的2017。

他剛因為煤氣中毒被搶救回來。

他失去了三年的記憶。

在他的認知裡,他只是昨晚很普通地上床睡覺,然後在今早很普通地醒來。但其實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年,這期間發生了很多很多事,只是他忘了。

一句忘了,偷走了他三年的時間。

他想說服自己這一切只是玩笑、惡作劇,或者幻覺,但鏡子裡瘦脫相的自己、某個變成空號的號碼,和身邊氣質、身型、打扮都大改的活生生的沈嘉,讓他根本沒辦法自欺欺人。

他真的一覺從2017的春末,“睡”到了2020的盛夏。

“淙哥?”

戚淙抽回思緒,不想回答沈嘉的問題,索性轉移話題,看向車外越來越陌生的景象,問道:“這裡是哪?你不是說要送我回家嗎?”

沈嘉聽了這話的反應卻很奇怪。他避開視線,緊了緊方向盤,在前方出現一個老舊小區時,突然一轉方向盤,將車停在了街邊。

戚淙皺眉看沈嘉:“嘉嘉?”

“淙哥,其實我還有件事要跟你坦白……之前你一直問我叔叔阿姨這三年過得好不好,當時我怕刺激到你,所以說了謊話。”

戚淙從沒見過沈嘉露出這種沉重為難的表情,之前隱隱察覺到的一絲不對被無限放大,壓得他的心沉沉下墜。

他不自覺坐直身,問道:“什麼謊話?”

沈嘉深吸口氣又吐出,飛快看一眼戚淙,用一種早死早超生的態度快速說道:“你住院確實是因為煤氣中毒,但煤氣是你自己開的。我找上門的時候,你身邊還放著一份遺書。”

“淙哥,你不是偶然的煤氣中毒,而是自殺。”

“你自殺是為了一個男人。”

“為了他,你放棄了考研,丟了學的專業,去給那個男人當了三年的廉價勞工,還偷偷挖家裡的資源喂他。”

“你足足鬧騰了兩年,你家公司正值轉型的關鍵時期,哪經得起你這麼消耗和折騰。”

“今年初,你家的家具公司……正式宣佈破產。”

“淙哥,叔叔阿姨這半年過得一點都不好,你家破產後,阿姨病了兩個月,直到上個月才好了點。”

“他們就住在前面那個小區裡,靠賣點小家具為生。小區很老,採光很差,叔叔阿姨還住的一樓,就更――淙哥?”

戚淙沒有聽完沈嘉的話,在沈嘉說出“他們就住在前面那個小區裡”這句話時,他就忍不住推開車門下了車,大步朝著前方的小區跑了過去。

盛夏的熱浪席捲而來,戚淙的掌心卻沁出了冷汗。心跳得很快,腦內一陣一陣地嗡鳴,也不知是氣的,還是被曬的。

他、戚淙,為了個男人,害得爸媽中年破產,媽媽還生病了?

還有自殺?

巨大的荒謬感從心底升起,戚淙緊緊咬了一下口腔肉,看向前方的小區。

七層,典型的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居民樓造型,斑駁灰黑的牆壁,狹窄破損的窗戶。裡面應該已經沒多少住戶,粗略一掃,只有寥寥幾戶的陽臺上曬著衣物。

和戚家住了十幾年的小別墅簡直是天差地別。

戚淙想起母親那怕熱怕冷,一點都經不起折騰的身體,深吸一口氣,逼自己冷靜。

眼見為實,眼見為實。

他用最快的速度跑進小區大開的鐵院門,期間因為著急,還差點撞上了一輛從小區裡開出來的電動三輪車。

“淙哥!”

沈嘉開車追了上來。

戚淙沒理,視線掃過緊挨著的兩棟老居民樓,拔腿就朝著其中一棟樓的一樓跑了過去。

沈嘉見狀忙喊道:“是另一棟,102!”

戚淙急剎車,轉頭朝著另一棟跑去。

沈嘉著急,等電動三輪車過去後立刻將車駛進小區,隨便找了個空地把車停下,下車朝著戚淙追去。

居民樓太老,樓道口連個防盜門都沒有,戚淙暢通無阻地進入樓棟,上了幾個臺階,透過牆上已經破損斑駁的標識,找到102,上前就想敲門。

“我聽說小淙的信用卡已經欠了快八十萬了。”

戚淙抬起的手臂僵住,抬眼看向面前一點都不隔音的木製大門,狠狠皺眉。

這聲音……小表舅?

“四妹,不是我要趁火打劫,我也是為小淙著想。他還年輕,萬一因為還不上錢上了失信名單,這輩子就算是毀了,以後哪個單位還敢要他?”

沈嘉跑了進來,見戚淙還在門口,疑惑道:“淙哥你怎――”

戚淙伸手攔住沈嘉,示意他別說話,再次看向大門,眉眼已經沉下。

有道女聲接了話,但因為聲音太低,屋外聽不清楚具體的內容。

“四妹你別說氣話,你就這麼一個孩子,還能真的讓他自生自滅?你要真能做到,也不會在這熬日子。大家都是親戚,你也不用再在我面前逞強。四妹,三木已經破產,你和老林目前也沒資本去東山再起,死捏著這個商標有什麼用?還不如把它賣了,幫小淙還掉賬,你們一家人也好安安生生過日子。”

這次接話的是道溫厚的男聲,語氣裡帶著一絲盡力剋制的怒氣:“可六十萬也實在是太少了。這個商標的初步估價是一百五十萬,如果去拍賣的話,還能更高。”

“不少了,我這是現錢,立刻就能給你。小淙那邊還賬可不等人。而且我是戚家人,咱們戚家人拼下的牌子,還是賣給自家人更合適,你們說呢?”

沈嘉也聽清了屋內的話,眼睛都瞪圓了:“商標?那是阿姨託我在你家破產時買下來,說要留給你――”

戚淙突然抬手重重拍起了門板。

沈嘉見戚淙表情不對,識趣閉嘴。

拍門聲打斷了屋內的對話,幾秒種後,溫厚的男聲和著腳步聲一起靠近:“來了來了,是哪――”

大門開啟,一個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出現在門後。

戚淙看著門後出現的繼父,視線觸到對方花白的頭髮和比起“昨天”起碼蒼老了五歲的臉,心裡最後一絲僥倖消失,鼻子猛地一酸,面上卻硬擠出了一個笑容,說道:“爸,是我,我回來了。”

門內的林輝愣愣看著戚淙沒接話。

“爸,媽呢?”

林輝回神,讓開身,不見開心,反而顯得有些小心:“你媽在呢,你……你媽這兩天沒休息好,你別……”

戚淙心裡像是堵了一塊石頭。這三年他該是多麼荒唐,才會讓繼父露出這樣的態度。

他偷偷握緊一側手掌,讓指甲深深掐進肉裡,用疼痛壓下情緒,然後伸手扯來旁邊的沈嘉,繼續說道:“爸,我還喊了嘉嘉來。前幾年是我不懂事,我知道錯了,這次我回來是想告訴你們,我欠的錢已經還清,還準備跟著嘉嘉做生意,從頭開始。爸,我這次一定努力工作,讓你和媽重新過上好日子。”

沈嘉一懵,側頭看戚淙。

戚淙藉著抓著沈嘉的姿勢掐了一下沈嘉的胳膊。

沈嘉反應過來,忙也轉頭看向林輝,附和道:“對對對,叔叔,淙哥這次是真的知道錯了。我們也說好了,他會跟著我去……去……”

沈嘉遲疑,又瞄向戚淙。

戚淙掐沈嘉胳膊的手加大了力氣。

“……去賺大錢!”沈嘉再次看向林輝,“叔叔,您也知道,幹我這行的,混得好的話,一年賺七位數輕輕鬆鬆!淙哥一定可以讓你和阿姨重新過上好日子的。”

戚淙不著痕跡地蹙了下眉。

七位數?沈嘉不是學室內設計的嗎?現在什麼設計工作可以一年賺七位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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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現在林輝身後。她伸手把半開的門徹底拉開,看一眼戚淙,說道:“先進來吧,站在門口說話像什麼樣子。”

戚淙的注意力在戚音出現後立刻就落了過去。他的視線從戚音剪短後草草扎著的頭髮,掃到她泛黃消瘦的臉,最後把視線定格在她佈滿細紋的眼角。

這還是他那個總是打扮得精緻得體,身材豐腴,保養得宜的媽媽嗎?

在面對林輝時還能做出的偽裝輕易破裂,戚淙咬住嘴唇才壓下了差點失態發出的聲音,喉結快速滾動幾下,低聲喚道:“媽。”

戚音又看一眼戚淙,沒應聲,轉身往屋裡走去。

倒是林輝主動上前,輕輕拍了拍戚淙的肩膀:“回來就好……進來吧,嘉嘉也快進來。”

“謝謝爸。”戚淙整理好情緒,乖乖隨著林輝的招呼進了門。

狹窄陳舊的客廳裡,一個高胖的中年男人端坐在中間的木沙發上。看到戚淙進門,他立刻擺出一副不贊同的樣子,說道:“小淙你不能總這麼不懂事,一沒錢就回來假裝道歉,坑你爸媽的養老錢,你爸媽也不容易。”

正準備往沙發上坐的戚音動作頓住。

戚淙滿心翻滾的情緒瞬間冷卻,看向對方冷聲道:“表舅,原來您也在。您說得對,我爸媽確實不容易,那當年您以修祖墳為由從我媽手裡騙走的五十萬,可以還給我媽了嗎?”

戚音一愣,然後猛地側頭朝戚淙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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