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暮朔風,急舞迴旋,摧折枯木,哀號四野,鉛色雲塊湧動天際,挾裹嚴霜浸染廬帳。

太和山腳下的唐軍北營裡,中軍大帳燭火通明,人影綽綽。李三娘紅巾束髮,躬擐甲冑,披掛御賜驃騎大將軍戰袍,肅然端坐於帳中正位上,聚精會神地聆聽眾將的發言,燭火下,鎧甲上的虎頭護肩銀光四射,寒氣逼人。

西壘守將向善志在座中大聲說道:“公主殿下,諸位將軍,霍公被圍於對面的山丘上,咱們唯有裡應外合才能破解危局,若遷延不決,只怕貽誤戰機啊!”說罷,將豹皮護腰一扯,扭頭看看眾人的反應。

“出擊是必然的,”馬三寶眨著略鼓的雙眼,說道,“但是何時出擊,怎樣出擊,卻須好生琢磨,否則,出擊不利,解圍不成,恐怕連大營也會受到威脅啊。”

秦蕊兒理了理紅棉領巾,接過話來說道:“我們弓弩營中,尚有五百射手,且箭矢充裕,可攻可守。”

東壘守將何潘仁聽罷,點點頭,捋著紅鬍鬚說道:“馬將軍所言不謬!今日之戰,吐谷渾騎兵使出了‘車輪’戰法,配合梁師都的步卒,分割牽制我軍,這是諸位有目共睹的。若大軍出擊,必須想方設法先擊破吐谷渾騎兵,然後再對梁軍步卒!”

坐在何潘仁旁邊的郝齊平聽聞,說道:“吐谷渾騎兵來去如風且人數眾多,咱們不可與之爭快慢,只可另闢蹊徑,要麼堅陣推進,以強對快;要麼出其不意,於鞍下殺敵,”這位昔日的司竹園軍師緩緩而言,像是對眾人陳說,也像是在喃喃自語,手中的一把小摺扇開啟了合上,合上了又開啟。

“當初,在霍公面前,我極力主張出壘救援張世隆,” 騎兵副將岑定方說道,“如今霍公被圍,末將唯有率騎拼殺,捨命相搏,衝開一條血路,迎回霍公及眾將士。”

“啪”地一聲,向善志握拳擊案,高聲說道:“我願與岑將軍步騎協戰,搏殺敵陣!”

郝齊平放下手中的摺扇,抬眼瞅了一眼向善志,又看了看岑定方,不緊不慢地說道:“二位將軍勇氣可嘉!然而,兵法有云‘必死可殺,忿速可侮,為將之危也’,若論臨陣勇戰,二位皆堪當大任,然而今日之戰,梁賊卻是以奇兵斷道,陷我軍於不利啊!如此看來,若出壘作戰,亦當以智取勝,不可盡憑勇力。”說罷,郝齊平偷睨了一眼正位上雙眉緊蹙,一言不發的李三娘。

向善志咂巴嘴唇,還想開口說話時,見旁邊的何潘仁、馬三寶及秦蕊兒不約而同地頷首點頭,於是便將已到嘴邊的話兒咽了回去。

眾將不再說話,紛紛扭過頭來看著李三娘,想知道她的打算。

李三娘伸出雙手,按在面前的案几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鋪開的太和山軍圖,凝神思索,沒有言語。片刻之後,才緩緩抬頭,掃視眾人,說道:“梁賊此番南下,朝廷給我們的軍令是阻其侵擾,配合秦王在淺水原擊敗薛仁杲。夫君霍公堅壁清野,扼道咽喉,使梁賊不敢深入我境,此策原本是克敵制勝的法定。況且,兩軍相持數月,隆冬將至,梁賊已有撤退之意,不想突生變故,遂成今日之窘狀,哎!”李三娘仰起頭來,看了看軍帳圓頂,嘆息一聲,繼而挺腰直坐,斬釘截鐵地說道:“為大唐安危計,為百姓清寧計,我決意堅持前策,扼守太和山,決不冒然出擊,縱然…”李三娘咬了咬嘴唇,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哽咽之中傳出不容置疑的口吻,“縱然霍公與壘外將士不能全身而退,我與諸位也須精誠協作,固守防線,不能讓一個梁兵抬腳邁過太和山!”

眾將聽聞,紛紛起身,彎腰揖手道:“唯公主之命是從!”

“好!”李三娘眨了眨眼,模糊的淚水一掃而空,明眸閃爍,炯炯有神,繼而高聲宣佈道:“驃騎大將軍令——東西二壘合兵北營,置砦增壘,深構防線;若遇良機,再謀出兵,攻破重圍!”

“是!”

……

當天夜裡,唐軍大營五里之外,遙遙相對的梁軍大營中燭火通明,軍士穿梭,馬匹往來,大戰前的頻頻調動令人緊張不安。

戰前會商剛剛結束,吐谷渾伏允可汗回到自己的寢帳,正脫掉金邊左衽大袍準備安歇時,家奴進來稟報說,左衛大將軍安多巴求見,伏允可汗打了個哈欠,擺擺手,說道:“出戰一天,我乏透了,告訴他,有什麼事兒明天再議吧!”家奴答應了一聲,正要轉身出去時,外面卻傳來了安多巴的雄渾話音——“明日一戰,事關吐谷渾國運,務請可汗接見安多巴!”伏允可汗聽聞,暗自嘆息一聲,帳外的這位大將軍跟隨自己十餘年,能征善戰,智勇雙全,脾氣也是軍中第一倔強,只要是他認準的事兒,一定會堅持到底,絕不輕言放棄,伏允可汗只好一揮手,讓家奴退出去,然後說道:“安多巴,你進來吧!”

安多巴掀簾入內,手捂前胸,躬身行禮,說道:“我的可汗,明日之戰,恐怕不能按照梁師都的謀劃行事啊!”

“唔?”伏允可汗眉頭一皺,把手一讓,請安多巴坐下說話。

“是這樣,”安多巴一邊盤腿而坐,一邊扭頭對可汗說道,“明日天亮後,山丘上的唐軍必然全力反擊,打通回營的道路。適才的作戰會商,梁師都打算讓步卒正面抵禦衝擊,然後依靠我們的騎兵側翼突擊,如此作戰,從今日的情形來看,唐軍斷難突圍離去。”

“唔,”伏允可汗應了一聲,然後抬眼看著安多巴,問道:“那麼左衛大將軍,你的顧慮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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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汗,據我們偵知,丘上唐軍的軍帥是李淵的女婿、霍國公柴紹,”見伏允可汗頷首點頭,安多巴眨了眨眼,繼續說道,“我們吐谷渾與李唐朝廷本無怨仇,此番南下助戰,完全是為了應付突厥人!這些年來,突厥人對咱們橫徵暴斂,兵役賦稅沒完沒了,那個處羅可汗更是貪得無厭,視我族群如同牛馬,與其說對面的唐軍是敵人,不如說突厥人才是我們的天敵!因此…”安多巴見頓了頓,見伏允可汗正在側耳傾聽,便繼續說道,“因此,在這太和山腳下,我們吐谷渾本無必要與李唐結成死敵,畢竟,突厥人才是彼此共同的威脅!若明日之戰,我們能給唐軍一條生路,而不是像梁師都那樣趕盡殺絕,大家互有退路,也許來日可化干戈為玉帛,攜手對付突厥人!”

伏允可汗聽罷,睡意全無,一雙眸子閃著幽幽的亮光,摸了摸自己鼓銅色臉頰上密匝匝的短髭,站起身來,反剪雙手來回踱步,片刻,才回過頭來,對安多巴說道:“左衛大將軍的話,有理!此次南下,非我本意,乃是迫於突厥的淫威不得已而為之,暫且不說能否免除三年的貢賦和兵役,只要咱們略微遲疑,契丹一族被突厥鐵騎蹂躪的慘劇,立馬就會在吐谷渾的千里沙洲上重演!”伏允可汗說到這裡,仰頭長嘆一聲,然後說道,“我吐谷渾現在忍氣吞聲,是為了爭取時間,壯大部伍,三、五年後徹底斬斷突厥人的羈糜!至於說到與李唐的關係嘛…”伏允可汗停頓了一下,撫摸著腰間的金鞘短刀,雙眉一展,說道,“同他們相處,明面上是敵人,暗地裡當是朋友,若他們能夠擊敗梁師都,我看吶,遲早有一天會出塞逐鹿,與突厥人一爭高下,到那時,呵呵…我吐谷渾伺機而動,脫離束縛便指日可待!”

安多巴聽聞,頻頻點頭,然後站起身來,問道:“可汗,那麼明日一戰…”

伏允可汗右手一抬,立即打斷安多巴的話,然後輕勾手指,將安多巴招至身邊,如此這般地附耳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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