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驕陽,灼烤四荒,熱風如浪,令人惶惶。

地平線處,黑沙河大營露出一角,遠遠望去,如同一堆乾枯的柴草靜臥沙洲,木柵圍欄在光暈中若隱若現,好似海市蜃樓一般,影影如幻。

唐軍數萬人馬逶迤而行,連夜從紅墩界出來,已歷時四、五個時辰,人飢馬渴,軍士懨懨,步履所過之處,揚起一片白茫茫的沙塵,飄散到半空中,在耀眼的陽光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隊伍中央,“唐”字大纛下,柴紹躬擐甲冑,垂頭挽韁,隨隊徐行,左右兩手不時交替,按住敷在額頭上的溼毛巾。

在他身後,李三娘控馬跟隨,形影不離,只見她一改往日羃蘺長襖的行裝,卻披覆輕甲,紅巾髮束,腰掛佩劍,已然戎裝加身了。

李三娘不時側身,從鳳鳶手中接過溼毛巾,整整齊齊地疊成方塊,遞給丈夫,關切的目光至始至終沒有離開過他。

“夫君,你感覺怎樣?”

“夫君,你喝口水吧?”

“夫君,你的臉色不好啊……”

一路上,李三娘噓寒問暖,提心吊膽,生怕丈夫有什麼閃失。

李三娘心裡明白,丈夫此刻已是身心疲憊——紅墩界之戰損兵折將,不利而歸,作為軍帥,他的心裡必定惆悵萬分;從昨夜起,他便持續高燒,未服一藥,只在路途中喝了幾口水,雖然用溼毛巾敷著額頭,怎奈病情不減,整個臉龐已經燒得通紅。

每次遞毛巾給丈夫時,看到他乾裂起泡的蒼白嘴唇,李三娘的心中都如同針扎一般,恨不得病痛加在自己的身上!

一路兼程,一路煎熬,四、五個時辰的路途,李三娘覺得好似走了四、五天的光景。

“黑沙河,黑沙河到了!”

這時,隊伍中一陣騷動,士卒們紛紛抬頭,眺望熱浪光暈中的褐色營地,如同看到了沙漠裡的綠洲一般,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李三娘一踢馬肚,上前幾步,與丈夫並排而行,安慰道:“夫君,快到河邊營地了,你再堅持一會兒。”

柴紹沒有回答,只沉重地點了點頭。

李三娘倚鞍側身,對鳳鳶說道:“把剩下的飲水都遞給霍公。”

鳳鳶為難地眨眨眼,把水囊翻轉底朝天,卻未見一滴水,只好猶豫地說道:“殿下,這水……這水已沒了……”

柴紹聽聞,在前面擺擺手,嗓音沙啞低沉地說道:“不必了。”

就在這時,只見數騎從營地方向馳來,疾進如風,揚起沙塵幾縷。

“長安急報,長安急報——”

來人一邊飛奔,一邊高呼。

轉眼間,信使來到跟前,一躍下馬,抽出信筒中的漆封紙箋,雙手高舉過頭,呈遞上來。

柴紹強打精神,扶鞍坐直

,從侍衛官孟通手中接過轉呈的信箋,緩緩撕開,頂著烈日逐字逐句地讀起來,只見上面寫道——

“霍國公親啟:

太子殿下奉諭西行,於十月六日會晤稽胡眾酋帥,彼桀驁不馴,出言不恭,太子殿下因勢用兵,圍奸群虜,唯彼酋帥劉汝匿成僥倖逃脫,率餘孽逃竄沙磧。

稽胡梁賊暗自勾結,沆瀣一氣,霍國公討逆伐叛,揮戈北進,於途當留意彼狼狽為奸,阻我王師,抗我天威!

兵部急喻。”

柴紹看罷,捏著紙箋的雙手抖動不停,繼而仰天苦笑道:“既會晤奈何要殺戮,奈何要殺戮啊!”

驕陽下,柴紹臉色蠟白,氣喘如牛,笑聲之後,乾裂如壑的嘴唇頓時崩出幾道口子,鮮血浸出,絲絲見紅。

“夫君,怎麼回事?”李三娘詫異地問道。

柴紹抬起手來,就在把信箋遞給妻子的一剎那,只覺得天旋地轉,冰刺入骨,如同墜入深淵一般,兩眼一黑,不能自已,重重地摔下馬來。

半空中,那張兵部信箋隨手飄落,好似一片鵝毛,搖搖擺擺地緩降到沙地上。

……

日暮時分,殘陽如血,倦鳥歸巢,低翔過頂。

黑沙河營地沉寂數日之後,再次變得喧囂忙碌起來——飢渴的士卒們飲馬洗鞍,埋鍋造飯,縷縷炊煙自堆堆篝火中嫋嫋升起,柴米清香隨風撲鼻。

中軍大帳裡,卻是清靜異常,衛士肅立,鮮有行人,只晚風不時把軍帳吹得“呼呼”作響。

門簾掀動處,謝郎中揹著藥箱躬身而出,眉頭緊蹙,神色嚴峻;

李三娘跟在後面,低頭不語,心事重重。

前行十餘步,謝郎中站定轉身,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殿下,霍公病得不輕啊!”

李三娘沉沉地點點頭,說道:“願聞其詳。”

“戈壁行軍,霍公外感風寒,故而惡寒發熱,頭痛身疼,無汗而喘,從脈象來看,脈浮而緊吶,這是其一……”

“謝郎中但說無妨。”

“嗯,其二,昨日一戰慘烈異常卻不利而歸,霍公憂勞成疾,神志不安,故而心肝血虛,心陰不足啊!”

“二者交疊,雪上加霜?”

“正是,”謝郎中點點頭,“來者不善啊!”

“如何治療?”

“嗯——”謝郎中捋須答道,“外感風寒當發汗解表,宣肺平喘,而神志不寧當養心安神,或情志相勝。”

“情志相勝?”

“對,醫家以為五行原本相剋,心克肺,肺克肝,肝克脾,脾克腎,腎克心,故而喜可以勝憂,憂可以勝怒,怒可以勝思,思可以勝恐,恐可以勝喜吶!”

“可是……”李三娘咂咂嘴,滿面愁雲地說道,“我軍新敗

,哪來的喜訊呢?又如何’喜勝憂’呢?”

“那麼,”謝郎中把藥箱住肩上挪了挪,“也只有在藥劑上下功夫了,但願能早日見效,只是……”

“只是什麼?”李三娘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只是這黑沙河大營在曠野之中,上不沾天,下不著地,所需藥材實難配齊啊!”

“所需什麼藥材?”

“外感風寒,須以麻黃發汗解表,配以桂枝溫經散塞,輔以杏仁利肺下氣,再用甘草調和諧藥;而安神養心,則需酸棗仁、首烏藤、柏子仁、五味子等藥啊!”

“麻黃,桂枝,酸棗仁,首烏藤……”李三娘喃喃念道,眉頭緊皺,心中似在盤算著什麼。

謝郎中拱拱手,說道:“殿下,軍中多以外傷金創藥居多,我估計麻黃能夠找到一些,可其他藥材,就真是難辦了!”

李三娘點點頭,對謝郎中說道:“嗯,此事容我思量思量,你先回去吧,傷兵營的士卒們還在等你呢!”

謝郎中躬身再拜,只走出去兩三步,又再次回頭道:“殿下,霍公起病甚急,需及時用藥啊,若延誤時日,損陽耗氣,恐怕……恐怕月餘也難下床啊!”

李三娘緊繃雙唇,沒有回答,只將手一抬,示意謝郎中返程。

夜星初上,微閃天際,李三娘仰起頭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陣寒意浸入心肺,令人顫慄,萬般思緒頓如泉湧,不可遏制……

夫君病臥在床,高熱不退,時有妄語,眼下已不能領軍行令,數萬人馬屯於荒野大營,豈能曠日持久,又將何去何從?

繼續前進已無可能,紅墩界故壘不可猝拔,只能來日另謀他策。

那麼,向後撤退呢,能撤到哪裡去?既要利於大軍駐屯,更要利於夫君養病——看來,只有陽山城可選了,此處防禦完備,且被經營多年,補給應當不愁,但願藥材也有所儲備,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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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李三娘不禁皺了皺眉,垂抱雙手低下了頭,一股難以言喻的痛苦和失落瀰漫心間——

若撤到陽山城裡,戰線一退便是近百里,那就意味著在故壘之下,黑沙河畔,將士們先前的血都白流了,死難者豈能眠目?

再者,夫君是否同意撤退呢?雖然目前病重臥床,不能理軍,但病癒之後,戰線發生如此大的變化,他會不會責備甚至惱怒呢?畢竟,他才是北征的元帥呀。

另外,遭受了壘下之戰的失利,將士們一退黑水河,再退陽山城,軍心士氣必受影響,日後又如何激勵將士們呢……

一樁樁,一件件,攪成團,亂如麻,令李三娘心緒起伏,不可平復,怎麼辦,怎麼辦呢?

夜風拂來,撩亂鬢髮,將帳前的火把吹得呼呼勁燃,投下李三娘孤零零的身影,明暗不定,搖曳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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