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靈子還是自進入魔宮以來第一次開啟了話匣子,喋喋不休地將她與候卿相識相知的經歷說給了靈兒聽,從不周山外初識,崑崙山上重逢,到九黎相伴,大荒定情……

其實她這些時日都在刻意不去想,卻發現原來有些情感就像醇酒,越藏越濃。

待說到九黎罹難,她已經有些說不下去了,她以為自己早已哭幹了淚水,再也不會哭了,卻覺臉上溼漉漉一片,她抬手一摸,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一想到女巫戚及蚩尤慘死,她還是會心痛如絞,而一想到自己被犼利用,害了候卿害了蒼生,懊悔之情又如排山倒海般將她掀翻,淹沒在絕望深淵,受盡煎熬!

一旁的靈兒起初是壓根兒不想相信的,但她卻沒有打斷銀靈子,反而聽得很認真,彷彿是想在銀靈子的話裡尋到破綻,可銀靈子描述得十分細節,前後也絲毫沒有矛盾之處,非親歷不可述。

然而不知不覺間,靈兒竟一點點聽進去了,將信將疑了起來,正聽得入神,銀靈子卻突然停下來了。

靈兒疑惑地看向她,不由一怔,只見銀靈子滿目情殤,哭成了淚人。

這種悲痛欲絕的感覺太過強烈,如同漩渦一般,將靈兒也卷了進去,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崑崙外的流沙地,一時也紅了眼眶。

她看著銀靈子,心裡矛盾不已,這般真情流露,看著絕不像在演戲,可要她相信魔尊自始至終只是在利用他們,那就好比將她好容易貼合起來的傷口又再度撕開,本就沒有癒合,再遭重創,怕是會撐不下去。

銀靈子痛哭了這一場,倒是稍稍緩了過來,她先前刻意壓抑了太久,眼下終於溢滿決堤,也算發洩出來了。

片刻後,她漸漸止了哭聲,胡亂抹了抹臉,抱歉地看向一旁臉色頗為蒼白的靈兒,抽泣道:“對不起,我沒控制住,讓你也難受了……”

本以為靈兒要抬槓兩句,卻見她一反常態,沉默地搖了搖頭。

“靈兒,我知道這麼說對你來說會很殘忍,可我還是不得不說,”銀靈子面向靈兒,認真地看著她,“人死不能復生。”

眼看著靈兒變了臉色,銀靈子打斷她道:“你先聽我說完,幽都關著的都是有執念未了的怨靈,是我親眼所見的,不是道聽途說來的!當初眼看著卿哥哥……我也是不死心,不惜代價地想要復活他,可如今……我知道錯了……”

“我們妖族慕人族而生,羨人族而仿,雖然人各有不同,逃不過貪嗔痴愛惡欲,可正是在這充滿煙火氣的地方,我也學會了有情有義!”

靈兒嘴角動了動,卻沒有吭聲。

銀靈子接著說道:“我無力阻止九黎覆滅,卻不能再眼睜睜看著世間生靈塗炭,若是你父王還在,他該有多痛心?他……”

“別說了!”靈兒突然尖叫著打斷了她,“這都是你編出來的,我一個字也不想再聽了!”

“那個不死不活的行屍走肉根本不是你父王!只是被後卿操縱了的肉身罷了!”

“啊——你不要說了!我不要聽!”

靈兒勐地站了起來,往外跑去。

銀靈子也連忙起身去追,只是她扶著幾乎遮住了腳的大肚子根本追不快,眼看著靈兒轉眼間已跑沒了影,脫口而出大聲喊道:“歐陽靈,你醒一醒!你該振作起來承襲你父王的責任,怎可這般執迷不悟,為一己私慾而置眾生於不顧?!”

空曠的棲靈殿內,久久迴盪著這句話:置眾生於不顧……

銀靈子聽著聽著,卻愣住了,這話怎的如此耳熟?

是了,她想起來了,是當初那些神族勸過她的話,滿口大義,冠冕堂皇!

銀靈子長長地嘆了口氣,閉了閉眼睛,她在靈兒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執念至深。

而現在的她幡然醒悟,又為時已晚,便竭盡所能想要阻止靈兒,好像只要阻止了她,就如阻止了當初的自己一般。

這何嘗不是一種一廂情願的救贖?眼下的靈兒怎麼可能聽得進去?一如當初的自己。

她自嘲地笑了笑,沒有再去追,她低頭看了看已近臨盆的肚子,心裡一緊,靈兒看來是指望不上了,在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鬼地方,不知還能有什麼法子,可以護住她和候卿的孩子,既不被利用,也不遭迫害。

靈兒自這日不歡而別後,好些時候都沒有再來棲靈殿,後卿也沒有來過。

只是某一日銀靈子來到崖邊時,驚訝地發現崖下的沙海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花海,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好多她都聞所未聞。

而崖邊也多了一處休憩之所,紗幔帷帳間有個美人靠,躺在上面看花海,倒也愜意。

她不知這是不是靈兒的功勞,但不管怎樣後卿應該也默許了,畢竟光憑靈兒可搞不定這一片花海。

銀靈子不禁有些迷惑起來,後卿體內犼的獸靈與候卿的神靈究竟是怎樣的狀態,是融合共生,還是單方壓制,若說融合,候卿絕不會允許犼殘害生靈的,可若說完全壓制,為何後卿有時又讓她覺得是留有候卿記憶的!

只是這個答案她一時半會兒也無處去尋,再加上臨盆在即,她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怎麼將這個孩子藏起來並逃出去上。

其實早在她醒過來發現自己被困在魔宮裡,就嘗試著用妖力一點點裹住胎兒,又一點點輸送至其心脈,她不知這孩子是否會與生俱來承襲她的幻術,保險起見,她試圖將這能力賦予孩子,即便出生後仍然無法運用,最起碼可以掩其氣息。

只是隨著胎兒越來越大,所需妖力也越來越多,她漸漸地便開始有些精神不濟,於是平日裡躺著的時間反而更多些。

因為經常睡得迷迷糊糊的,她怕後卿不知會在什麼時候突然闖進來,對她不利,便索性關了內殿門,又在主殿外設了個結界,雖然這結界根本攔不住後卿一息一釐,但好歹能讓她清醒過來,也好提前有個準備。

那日,銀靈子正半睡半醒間,突然發覺有人闖入了她的結界,頓時一個激靈,她勐地睜開眼坐了起來,暗暗催動妖力,渾身戒備地看著殿門處。

便聽外頭腳步聲越來越近,聽上去還有些雜亂,銀靈子皺了皺眉頭,看來來者不止一個。

下一刻殿門被砰一聲撞開,卻見闖進來的竟是許久未見的靈兒!她正費力地架著一個高大的身軀,跌跌撞撞地往裡走。

見不是後卿,銀靈子稍稍松了口氣,但看靈兒身上有不少血漬,又不免擔心,顯然她遇到了麻煩。

“這是……怎麼了?”銀靈子一邊問,一邊想要去幫忙。

“你管我呢,還不快來幫……哦,不對不對,你那麼大肚子,別來添亂!”靈兒胡亂地擺了擺手,終是體力不支,與架著的那大塊頭一起,跌坐在了地上。

銀靈子連忙上前扶了一把,只是她自己也身子很重,並沒有扶起來,不過她倒看清了大塊頭的臉。

“浮游?!”

銀靈子忍不住驚呼一聲,倒嚇了靈兒一跳,她狐疑地看著她問道:“你認識?”

銀靈子點點頭,心裡又驚又喜,見浮游閉著眼像是失去了意識,又不禁有些擔心:“他怎麼了?”

靈兒在銀靈子的幫助下,費勁地將被壓在浮游身下的胳膊抽了出來,喘了會兒粗氣,才說道:“我也不知道,他……被吸了一些精魂,但被吸了多少,我也不太清楚,所以……”

靈兒神色有些不自然,看向浮游的眼神中透著擔憂,銀靈子見狀,將本來已到嘴邊的追問又咽了下去,轉而問道:“你沒事吧?”

靈兒一怔,低頭看了看滿是血汙的衣服,搖了搖頭,道:“這些……都不是我的……”

接下來便是一陣沉默。

銀靈子覺得靠自己和靈兒應是沒法將浮游抬起來了,便索性去取了條被褥,就地給浮游蓋上了。

她見靈兒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的,想了想還是沒有打擾她,默默地坐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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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銀靈子懷疑她們可能要這麼坐到天荒地老時,靈兒開口了。

“我……我又害死了父王一次……他……他……”靈兒顫抖著雙手,哽咽得說不下去。

銀靈子輕嘆一聲,道:“那不是你父王,是被後卿利用的工具,徒有肉身,沒有靈魂,就像後卿不是卿哥哥,只是霸佔著他肉身的惡魔。”

靈兒滿眼是淚,怔愣地看著銀靈子,抽泣著問道:“你……怎麼……怎麼分……分得清楚?”

銀靈子看著她,認真地說道:“我要再說心懷蒼生什麼的,想來你也聽膩了,其實很簡單,卿哥哥不會傷害我。”

“其實你能分清的,只是不願醒罷了。”

靈兒聽了,先是渾身一震,緊接著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泣不成聲:“都是我……都是我……”

銀靈子神色黯然,眼前也很快蒙上了一層水霧,因為這種痛徹心扉的感覺,她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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