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家商行紮紮實實歇息了兩天,年輕體健的吳法正,從長途海航的勞累中緩了過來。

科技發展帶來的好處,很多時候是潤物細無聲的。換作以前,像吳法正這種“陸地人士”,敢貿然乘坐老式沙船從上海漂到天津,等不及靠岸人就顛散架了,哪裡是兩天能緩過來的。

正因為有了如今的“大噸位”船隻,以及先進的船型和航海科技,才令郵船的顛晃幅度達到了普通人可以接受的程度。

一早在偏院裡散步的吳少爺,並不清楚這趟海航背後所蘊含的巨大科技含量。他現在對這種新型物流只有一個朦朧的看法:海路尚可,能託寄一二。

“二少爺!”

就在吳法正伸臂抬腿做晨練的時候,院門外吳掌櫃走進來了。

吳掌櫃本名吳印泉。其人身材矮胖,戴一頂六合一統帽,穿著灰色厚棉布袍子。

和大眾認知中的掌櫃沒什麼區別:吳印泉面貌和善,胖乎乎的臉龐隨時隨地堆著職業化的笑容。

“九叔,來了。”

吳家是山西蔚州大族。根據傳統的中式封建家族構造,吳家同樣在一個總戶頭下分了好幾房。

少年秀才的吳法正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隸屬大房,行二。而年屆四十的吳掌櫃,比吳法正高一輩,隸屬五房,行九,所以熟人便稱呼他吳九。

對於境內多山缺水、交通艱難、自古貧瘠的山西來說,聯結口外,溝通內地的各類貿易行為,是重要的省內社會活動。

吳家也不例外。早在百年前,吳氏族中無地可種的閒餘子弟,就組織起商隊,提著腦袋邁出邊關,去大草原上收購牛馬和皮毛了。

時至今日,百年經營,總部設在張家口的義鑫隆商號,已然是口內外知名的大型商業鏈鎖機構,其分號遍佈河北、山西等地的主要城市。

話說,天津這裡的義鑫隆分號,原本只是用來出貨的普通分銷點,在吳家的商業版圖中並不拔尖。

然而世事無常。幾年前開始從海上登陸的各式南方工業品,令天津的重要性打著滾往上翻。

於是,原本坐鎮張家口的總號貳掌櫃,年富力強的吳九,就被調到了天津。

義鑫隆天津分號,坐落在緊鄰海河的泗水街。早先分號的規模不大,但自從吳九來天津後,首先做的,便是擴增固定資產表。

透過吳九持續不斷的投資,義鑫隆分號將四分之一的泗水街陸續變成了自家地盤,並且整修一新......這還不算城南小教場附近的騾馬店。

見面寒暄過後,吳九在院中候著二少爺進屋換了身衣服,然後便引著他去商行“看看”。

這是題中應有之義。畢竟吳法正在族中的身份不尋常,有那麼點“欽差”的味道。這好不容易來一次天津,肯定要檢查商號日常工作的。

真實原因很簡單:吳法正是長房次子,其父正是這一界吳氏族長。

吳法正的長兄自打出了孃胎就體弱多病,所以在族人看來,吳法正將來有大機率接任族長。這也是吳掌櫃小心伺候的原因所在......族中年輕人有許多,但能讓九叔如此招呼的,一隻手就能數出來。

接下來,吳法正在掌櫃引領下,檢視了商號日常運作。

義鑫隆的貿易方式並不複雜:將自家商隊在口外收購的滿蒙特產運到天津發賣,然後再收購天津本地“特產”,運去口外銷售。

在這個貿易閉環中,由於接觸的都是批發商,所以明面上看,商號裡並沒有幾個客戶。

然而客戶少並不等於商號就冷清。

當吳法正穿過一道隔巷,再穿過一道鋪著踏板的寬大院門後,看到的就是一片忙碌景象了:脖子上掛著毛巾,肩上扛著藤條箱的力工;耳朵是掛著玳冒框眼鏡,弄墨唱數的賬房;以及人數眾多,正在條桉後擺弄貨物的夥計們。

“這甲三院是南貨庫。咱們這回要送到口外的貨,多數都存於此間。”

聽到九叔介紹,吳法正點點頭,背著手來到了條桉前。

條桉對面,一個年輕壯實,臉上掛著憨厚像的濃眉夥計,正專注處理著手中的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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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射著刺眼光線的貨物,霍然是一個後世常見的8磅暖瓶瓶膽。

手臂長的暖瓶瓶膽,尾部有著清晰的藍色噴印方型商標:上海保溫容器廠。

下一刻,夥計拿起一旁蘸了印泥的一枚小章,輕輕在商標旁滾印了義鑫隆的私記。

接下來,夥計扶起瓶膽,開始往壺口裡塞起毛線來。

一束束用硬紙條紮起來的機制彩色羊毛線,其上清晰地標明了產地:上海棉紡一廠。

眼尖的吳少爺看到棉紡一廠這幾個小字,不禁露出了些許微笑:他想起了那兩千女流湧出廠門的壯觀景象。

用毛線塞滿瓶膽後,濃眉夥計拿起軟布將瓶膽包裹,再細心用棉線扎住了壺口,全程特意避開了瓶膽尾部的真空封嘴。

吳法正看到這裡,扭頭和吳掌櫃對視,露出了嘉許的眼光。

下一道工序就是裝箱了。

特製的長方形軟木箱,剛好比瓶膽大一號,裡面已經墊了多半箱潔白的蘆葦絮。夥計將瓶膽放進去後,先是上下搖晃測試彈性,感覺到顛晃程度足以適應大車趕路後,夥計又將更多的蘆葦絮蓋在了瓶膽上。

所有這些工序完成後,就該封裝了。

用一把羊角榔頭和機制鐵釘輕巧地封死盒蓋後,夥計完成了最後一道工序:火漆和封條。

“嗯,不錯。”

全程觀摩完瓶膽的包裝,二少爺滿意地點點頭,對面前這個做事認真的夥計問道:“多大了,叫什麼名字?”

濃眉夥計直到這時,才從專注狀態中解脫出來。伸出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年輕人憨厚地一咧嘴,有點羞澀地用一口山西土話回道:“回老爺,叫火貴,二十二了。”

一旁吳掌櫃見少爺比較滿意,於是也湊趣地解釋了一段:“是靈丘人。說來也巧,這孩子逃荒到天津,是櫃上從市面上撿的。”

吳家所在的山西蔚州,明代下轄了廣昌縣、廣靈縣、靈丘諸縣。吳家的本家在廣靈,和靈丘算是鄉黨,口音沒什麼區別。

聽到掌櫃解釋,吳少爺心中頓時明白了。這個時代鄉黨是重要的關係紐帶,眼前這個夥計要不是鄉黨,怕是再賣力也不會被義鑫隆收留打工。

“好好做事。勤力的,櫃上都看得到,不會虧了你。”

吳法正雖說有希望走科舉成道的路子,但他同樣有很大可能在未來掌管家業。所以他早早就接觸到了家族中的商業內容,對管理和採購這一套其實相當熟悉:“九叔,給放個賞。”

“傻小子,還不快謝過東家!”

聽到有紅包拿的火貴,傻乎乎反應過來後,這才笨拙地謝過了東家。

吳少爺這邊哈哈一笑,轉頭在九叔陪同下,繼續檢視了其餘正在包裝的暖瓶。

義鑫隆這一次在天津本地採購的暖瓶,總數是三十個。這其中帶有完整鐵殼包裝的只有三對紅雙喜,其餘都是瓶膽,只能像方才一樣重新包裝。

沒辦法,雖說紅雙喜對瓶在兩年前就成為了山西大戶人家嫁女的必備嫁妝,就像後世的縫紉機腳踏車三大件一樣。

但這種鐵殼包裝在長途大車運輸過程中極易顛碎瓶膽,分開攜帶同樣容易變形,成本太高。所以現在的商隊大多只承運瓶膽,等到了地頭,自然有傳統手藝人用藤條等材料編出土制外殼。

和九叔探討了一番暖水瓶的運輸問題後,在院裡另外一面的條桉上,吳少爺看到了另外一批正在被重新包裝的商品:皮貨。

吳家是靠著口外的皮貨生意起家的,所以這方面是重中之重,絲毫馬虎不得。

面色凝重地拿起條桉上的一雙皮靴,吳法正細細端詳起來。

映入眼簾的皮靴,澹黃色外皮,半腰馬丁靴造型,鞋墊上拓印著很對士紳胃口的品牌名:愛馬仕。

除了鞋底用多層牛皮軋製之外,吳少爺手上這雙靴子的其餘部位,包括鞋繩和穿眼處的金屬圈,乃至內裡的豬皮襯裡等等,都和後世的登山靴沒什麼區別。

伸手進鞋裡四下按壓一番,然後揭開鞋墊看了看,吳法正脫下自己腳上的軟鞋,伸腳,穿上靴子走了幾步。

最後,脫下靴子的吳少爺,撫摸著靴子表面,感受著毛皮般的奇怪觸感,不解地問道:“內裡倒是和舊貨差相彷佛,倒是這麵皮變了?”

“呵呵,少爺有所不知。此乃天津皮鞋廠新出的砂面靴,有個名目叫磨毛款。”

“哦......這倒是......有點貼切,索**蓋彌彰了,哈哈,巧思。”

吳法正很快想通了磨毛款的好處——常年在大漠荒野行走的商人牧民,其實更適合這種所謂的磨毛款式。

相比較,之前幾年大家已經習慣了的黑色、棕色皮鞋,那些光滑的皮面需要經常摸油保養不說,平時去野外也很難保證光亮度,反而不如這種。

“好,好,此等新款咱們進了多少?”

吳家的貨物,最終都要販賣去口外的,所以此刻躺在條桉上的,大多都是半腰甚至高腰的翻毛皮靴。

吳少爺這邊檢查了從天津市面上採購的皮鞋、皮帶箱包等皮製品,再看著夥計一一在貨品表面和包裝上加蓋私章後,才離開了甲三號院。

接下來在甲二號院,推開了寫著“嚴禁煙火”四個白字的大門,吳少爺檢查了這次要運去口外的另一項重要商品:酒。

用綠色馬口鐵盒灌裝的五十五度標準威士忌(實際就是二鍋頭),如今早已成為了暢銷大漠域外,乃至大明九邊重鎮的真正硬貨。

這種包裝統一,方便運輸的“威士忌酒箱”,只要運出口外,就能在牧民部落換到一切商人想換的東西......包括能作為戰馬的種馬和年輕能生養的女人。

吳家這次也是提前花費了相當多的款項和時間,才從“北方酒業集團”那裡預購到了這一批硬貨。

看著堆滿了倉庫的綠色酒箱,吳法正滿意地點點頭。下一刻,他隨意提了一箱出來,拉開蓋子,用手指蘸了酒液嘗了一口:“不錯,是威士忌原漿!”

一旁吳掌櫃捧著自家略圓的小肚子,半是嘆息半是表功地笑說道:“二少爺,這批酒當真是費了牛力啊......老九我求爺爺告奶奶,就差給酒廠那起子股東磕頭了!”

“唉......也是當年咱們離得遠,訊息不暢的緣故。”

說到這裡,吳法正臉色變得遺憾起來:“但凡當日天津分號的掌櫃有一絲膽略,怎能容如此大的一筆財源滑手而過!”

吳法正的遺憾......終究也只是遺憾罷了。

時至今日,伴隨著穿越勢力的擴張,天津本地土著的利益格局早已定下了大盤。現在有的是排著隊等待穿貴臨幸的地頭蛇,再不是當初曹將軍剛上岸四下蒐羅盟友的局面了。

檢查完酒水,這一次北歸商隊的幾項重要貿易品,就算是檢查完畢了。其餘還有一些日用雜貨沒有備齊,還需要時間來採購,倒也不急。

第二日,吳法正又隨九叔去了吳家在天津的第二處產業:大車店。

義鑫隆是靠商隊起家的,所以在關鍵的交通樞紐開設大車店,就成了很有必要的一步棋。

吳法正來大車店的時候,正巧,自家商隊也從張家口趕到了天津。這隊人規模不大,除了運來一批騾馬之外,再就是一批皮貨。

現在,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了:新來的商隊和一部分騾馬會在大車店修整,待到貨物備齊後,就地組建大商隊,將商貨運回山西。

看著馬欄裡的牲畜爭先恐後舔舐著一塊掛起來的方型鹽磚,吳法正不由得又犯起了老毛病,推演起了曹氏大規模販賣私鹽與明廷崩潰之間的關係。

下一刻,狠狠剎住自家思緒的吳少爺,扭頭問道:“餘貨何日能備齊?”

“大約還得一二十日吧。”

吳九掐指算了算,肯定地答道:“照往日行情,這段時日,會再到埠一個船隊......那時候,貨源就好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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