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春堂膽戰心驚地走在鴻基堡內新修的道路上。

儘管此刻的下龍灣有不少令他這個縣尊恐慌之處,但是阮春堂自己都沒想到,最令他驚懼的,居然是這處城池的營造速度!

阮春堂是安南京族人。作為世居京師升龍府的土著大族,阮氏一族很好地把握住了政治投機的訣竅,得以在安南紛亂的朝政更替中存活了下來。

這也是阮春堂之所以能在邊疆縣域撈到一個縣令職位的原因所在。當朝都元帥鄭梉(zhuang)上位這幾年,為了穩固京師拉攏盟友,便給了阮家一個外派縣令的小缺:廣安省橫蒲縣,後世廣寧省鴻基市所在。

雖然是個遠離京師的小缺,但對於阮春堂來說還是非常重要,畢竟這個職位是家族站隊鄭氏換來的。也就是說,阮家在當下的朝局中選擇了權利和權臣,拋棄了皇帝、正統和道義......代價不可謂不小。

正因如此,年屆不惑的阮春堂作為族中頂梁一代,對於橫蒲縣的日常縣務也是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差錯。而這幾年勤奮下來,阮春堂的“勤政”能力也漸漸被族人炒作到了升龍府。就在半年之前,有訊息說,都元帥鄭梉都聽到了他的名字,這讓阮春堂一度被族中看好。

好心情一直持續到旬月前的那一天。

當衙役慌慌張張跑來報告,說下龍口附近出現大批船隻,並且海盜們正在日夜不停大舉登陸時,阮春堂就知道麻煩來了。

這年頭別說大明,安南沿海一樣是匪患成群。大股海盜集結起來登陸上岸撈一票是常事,所以阮春堂一開始壓根沒有懷疑情報的準確性。

而就在阮縣令集結橫蒲縣境內民壯,堅壁清野準備迎接來敵時,後續源源不斷的情報卻令他陷入了迷惑中——海盜們在下龍口安營紮寨了,海盜們在下龍口修堡寨了,海盜們下鄉給老鄉送慰問品了,老鄉都去投奔海盜了......

混亂不清,前後矛盾的情報令阮春堂無所適從。最終,在開出了豐厚賞格後,才終於有屬下冒死前往海邊親身打探,之後送回了準確情報:那不是海盜,貌似是正牌大明官兵。

阮春堂:“......”。

神經質一般連續派人“入敵營交涉”,直至確認來者身份後,阮大縣令這下終於知道為什麼沿海漁民紛紛投奔“海盜”了。

嚇傻了的阮縣令一邊緊急派人去升龍府送信,一邊做好了上門質問OR求見明國官兵的準備——他一個芝麻大的縣令摻和不了兩國交兵的大事,但是在升龍府大軍到來之時,他作為地方官要是連明國人登陸的原因都說不上來,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所以阮春堂今天來了。他全身官袍,全副儀仗,半躺在帶著雨棚的抬竿上,擺出地方官架勢,由屬下抬著前來和明軍嚴正交涉。

然而當他來到下龍灣時,當場驚得沒有從抬竿上跌下來:短短時日,往日荒蕪的海灘上已經原地起城,一座有著厚實牆壁的磚堡就這麼突兀地出現在了阮春堂面前,彷彿是天神扔下來一般。

阮縣令大怒之下一把薅住了下屬的領子:“蠢貨,這哪裡是堡寨,明明是座城池!為何你前日不告訴本官?”

下屬這會也傻眼了,結結巴巴連舌頭都捋不直:“老、老爺,委實不曾這般快啊!前日小的來此,城牆還沒影呢!?”

不怪安南人驚詫,科技的力量是這個時代大部分人所不瞭解的。對於穿越者修建的城牆來說,最費力的其實是如何開挖平整地基。

至於說城牆,標準紅磚的存在,首先是省去了“磨磚對縫”這一道古代匠人修築建築物時必備的工序。其次,水泥的存在,也令施工時間大大縮短,這些黑科技才是城牆突兀拔地而起的關鍵。

仔細看了一臉惶恐的屬下,阮春堂確認這個從族中帶出來的親信沒有撒謊後,他的臉色當即沉了下來:明國人早有預謀,當是所圖非小。

站在遠方,又觀察了一番緊靠城池的海港,以及海灣裡的十餘條大船後,阮春堂一行人隨後來到了鴻基堡門前。

沒過多久,當阮太爺被放入堡內,他親自踏上鴻基堡內的步道後,卻一時間停下了腳步。

擺在阮春堂腳下的,是一條奢侈到無法言說的紅磚步道。要知道即便是升龍府,那也就是皇宮內院和一些豪門大宅的牆壁用了紅磚。如此費工費時的東西,哪裡就能鋪在腳下?

而此刻呈現在他面前的,則是寬度足能跑馬的兩條紅磚道。雖說還沒有完工,但兩條磚道的延伸軌跡已經很明顯了:十字型貫穿內堡。

站在乾燥的紅磚道上,阮春堂用力跺了幾下:是上好的紅磚沒錯。

這一刻,阮春堂先是抬頭看了看上方搭好的竹木遮雨棚,然後又低頭看了看正在專心鋪路的匠人。接下來他轉過身,深深凝視了一眼同樣是紅磚砌成的鴻基堡外牆......以及城頭上的閃著青光的大炮。

之前進城門時,阮春堂內心深處還是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這個時代,哪怕是大明南北兩京的城牆,一樣都是黃土為核,石磚包面,天下從來沒有一座城池的城牆是純粹用紅磚壘砌而成。

可就在剛才,阮春堂進門時,可是確確實實看到了城牆的斷面:完全是紅磚砌成。

現在有了步道的驗證,阮春堂心中最後一絲懷疑也蕩然無存了:“真真是惡客啊!可明國何時如此闊綽了?不是說也在鬧內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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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深深的迷惑,帶著深深的不安,阮春堂最終還是來到了城池正中的紅磚大屋門前。

遞上名帖印信通傳後,壓下心中不安的那些東西,阮春堂努力平復了心情。不久後,在門前那穿著怪模怪樣的衛士引領下,阮縣令獨自一人被帶進了屋裡。

出乎阮春堂預料的是,大屋裡面十分亮堂,四周圍有著七八盞發出明亮光芒的煤油燈,令習慣了昏暗殿房的縣令大人還有點不適應。

很快,第一眼看清了坐在大堂正中,身穿一身大明武將官袍的一位後,阮春堂便無視周圍諸人,方步上前,彎腰行了個全禮:“下官安南國橫蒲縣令阮春堂拜見明國諸位大人。”

和這個時代大明周邊的所有小國一樣,安南人儘管視明人為敵,但是上層人士依舊說漢語,寫漢字——後世的越南字,要等到1884年法國殖民時期才推行的拉丁化拼音文字。

其實在阮春堂進門前,原本主持待客講話的,是身穿便服的邵強。誰料這位一身山寨大明袍服的安南小官兒進門後,卻把武將服色的沙正明當成了正主。

不過也無所謂,打發個安南小官兒,誰來都一樣。於是沙正明大咧咧地擺擺手:“嗯,免禮,看座。”

雖說大明當安南是藩國,然而人家對內都是以“大越國”自稱的,也就對外稱安南。

事實上,安南人自從200年前擊敗明朝佔領軍建立黎朝後,其國民潛意識中早就視明人為敵了,所以阮大縣令今天無論如何不能低了氣勢......這可是外交事件來著。

於是下一刻,在堂屋正中,阮大縣令安然入座,和對面呈半圓形落座的眾多明人隱隱擺出了對立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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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場上氣氛不好,那麼雙方也就沒什麼客套,三言兩語後,談話很快涉及到了阮縣令來此的核心問題:明人所為何來?

這個問題之前阮春堂派來的交涉人員也有打問,只不過來人級別太低,說話就被這邊打發走了,沒有得到確切答案。

而今天既然阮春堂這個正印縣令到此,算是正式代表了安南官方,那麼穿越者也就不再推諉,正大光明說出了來此地的緣由:接收土地。

接收誰的土地?

在澳門戰爭中失敗的弗朗機商人拿出來贖身的安南土地。

阮春堂聽到這裡,不出觀者所料,露出了迷惑+不能置信的混合表情。過了一會,好不容易消化掉沙正明的言語後,他滿臉不可思議地問道:“即便是接手些田莊農地,也無需在我安南國土上修蓋城池吧?”

“笑話,當爺們不知道?這安南遍地匪盜不說,你這朝廷上下也都不是什麼好人。咱爺們如今領著皇命,不得已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界,可不得修個小堡寨安身?”

阮春堂聽到這裡,已經無力吐槽了:就這所城池的規制,也好意思說“小堡寨?”

好在阮縣令此刻也看了出來,這位明國軍將大約是不怎麼講理的一個粗人。於是他微微搖了搖頭,問出了下一個問題:“既是弗朗機商人出讓的田土,可有地契?”

“這不廢話嗎?怎麼能沒地契呢?”

沙正明聞言不耐煩地擺擺手,扭頭對一旁的偏房門喊道:“趙參謀,完事沒有?完事趕緊把弗朗機人的地契拿過來。”

“大人,馬上!”

過了不一會,一個穿著對襟短衣的年輕人急匆匆從裡屋走了出來,手中拿著一疊紙張。

沙正明見狀自信一揮手:“把地契給他看。”

“是!”

阮春堂同樣信心百倍地接過了地契:他有把握從這些地契上找出問題,因為身為本地縣令,他很清楚縣衙絕無可能批准出如此大面積,足夠修建城池港口的地塊給什麼勞什子弗朗機商人。

下一刻,阮春堂低頭細細看起了這些地契。

乍一看,這些地契的印刷紙張很精美,其上的官印押記貌似也俱全。

最上面一張,土地的原主人是一個叫里奧·梅西的弗朗機商人。且不說真假,便是這份地契上標註的田畝數已經極其驚人:足足5000畝連片地,位置恰恰就在下龍灣城池這裡,還附帶了精細地圖。

其下一張的原地主叫內爾松·塞梅多。

再往下叫塞爾吉·桑佩爾。

最後一張叫特爾施特根,貌似是個普魯士商人。

地契數量不少,總共有二十三張。

下一刻,阮大縣令大張著嘴,鼓瞪著雙眼,用中指在商人梅西的地契上沾了沾,然後面對沙參將比出了侮辱性手勢,顫音問道:“墨汁還未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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