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仇小丫
01
白薇薇,江湖人稱薇姐,但具體多大年紀,叫什麼名字,已經沒有人追究了。她身份證上的名字,據她自己說,聽起來特別像北方冬季裡一大清早就要下炕抹桌子擦鏡子的那種女人,兩隻手黝黑,講話大嗓門,粗糙,直白,大臉盤子,見誰都能咧開嘴笑,笑得真誠,但不美。美麗,跟有那樣名字的女人應該是毫無瓜葛的。
薇姐是媽媽帶大的,那是位標準的瓜子臉大美女,三十幾歲依然美豔動人,喜歡做女人多過做母親,所以不太安分。
薇薇初中就退學了,下海,跟著她媽去廣州找生父,跟著要錢,學做生意,後來黑白兩道走,為人大氣豪放,長相妖冶,身段性感,但是皮膚粗糙。
有人對她說,你這樣的面相體相,那就是風塵命啊。
“風塵命?”她一條腿翹在另一條腿上,整個身體綿延起伏地往沙發後面一躺,一隻手託著腮,若有所思,直勾勾盯著那位先生,“啪”地一拍桌子,“風塵命那我適合混娛樂圈呀!”
薇姐頭腦精刮,進這行之前她做了很多分析,說這娛樂圈的美人,前有古人後有來者,甭管你美成什麼樣,終究是花無百日紅,觀眾喜新厭舊,後浪層出不窮。
所以她直接做起了經紀人,說跟以前在夜總會帶姑娘是一個道理。
她說她還算看得起我的,“在文藝女青年裡吧,你是那種還算拎得清的,在那些精刮的小biao子裡吧,你算是稍微有點情懷的,還行吧。”
薇姐參與製作的第一部片子是個網路劇,錢沒賺多少,但是名聲打出去了。
在影視這一行,你不賠錢那就算賺了。
我說製片不是你想做,想做就能做啊。她說嗨,這世道做什麼都是做生意,做生意首要的是眼光和手段,專業上的事兒,我萬八千塊地甩出去,一排你們這種大學生排隊跪著給我做。
我說你這思想有點看不起勞動人民的傾向。
不過她這個經紀人兼製片,也是勞動人民,從早到晚都是“局”,找新人,找投資,找合適的平臺,一部影視劇的一切關係,她都聯絡著,身上流著東北姑娘的血,喝酒跟喝自來水似的。
朋友說,這種女的就是吃得開,長得漂亮不說,能喝、幹練,雖說豔名遠揚,但是豪情萬丈,前途不可限量。
有次她看中一部新人小說,賣得一般,但她說這小說和它的作者以後肯定火,於是立刻決定去找人家談版權。
“影視版權這事兒,”她教我,“必須早下手,在一個作家還沒火,一部影視版權都沒賣出去的時候,你說多少就是多少。現在這時代,你搞不好他什麼時候突然就在網路上火起來了,火了就完了,根本談不下來。”後來她去問,結果那個版權居然在出版方手裡。
“太狠了”,她意識到這個事情有點棘手,公司可沒那麼容易放手,於是她就順藤摸瓜找到了那本書的出版人,約他出來吃飯。
這位出版人,眼睛明亮堅毅,行動儒雅紳士,衣著過於普通,簡直有低調和不屑的嫌疑。
是有這種男人的,最常見的就是大科學家、大教授、大財閥,這些人通常衣著格外樸素,把一切世俗審美根本不放在眼裡。
有些人低調,是因為隨時高調得起來;有些人謙虛,是因為隨時驕傲得起來。
但總的說來,最驕傲的那些人,是驕傲到根本不屑於展示驕傲。
她一見,就不行了。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
她從小就桃花眼,看誰都像帶著情。
兩人還沒開口,已經像交過手。
有個朋友說過:“牛人自帶風水,美人自帶桃花。”
是運還是劫,那得看個人造化了。
後來據她說,她白薇薇在紅塵圈子裡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什麼男的沒見過啊,口頭禪一向是“男人都那樣”,怎麼就被這麼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男人給迷上了呢。
她立刻開車來我的小窩,帶了好多吃的和最新上映的電影首映票,目的很純潔。
問我認不認識。
我趕緊先把零食給吃了,然後跟她說你不要開玩笑,我只是個微博有幾千粉絲的網路小作者,人脈沒有那麼廣。
“哎哎哎,你們這個出版界,還真有那種人啊?!多不多?不行以後我換圈子吧,不在影視那玩了!”
我說你極有可能是豬肉吃多了想吃紅薯。
接下來我就聽白薇薇給我嘮叨了四十幾分鍾,那個男人是怎麼特別,如何好,她怎麼的就害羞了,版權也沒談下來,加了人家微信,再也不敢跟人家說話了。
於是她想了個辦法,說:“你,你現在就寫,寫個青春類的故事,我拿著你的故事跟他談出版,我就說這個故事我們要製成電影,要給做出來,大家合作一下,作者也是出過書的,這樣出版方面的市場應該沒問題……”
我說好啊,太好了,謝謝您提攜!
馬上她就反悔了,“不行,不能讓你們認識,這個方法太蠢了……”
她突然神經兮兮不懷好意地盯著我,“我感覺你這類女的好像還挺吸引那樣的先生的是不是?”
我說不是,絕對不是。她說你不要在這裝純了,我看你這種小biao子還蠻吸引好好先生的。
她立刻讓我站起來,轉個圈給她看,我說你這能看出什麼來啊?
她說“悶騷”,“你的特點就是悶騷”,然後她陷入沉思,“哎呀,那我是明騷咯?這就是我跟你的差距呀是不是?”
我心想,這種女的絕對是運氣好,笨成這樣哪來的商業頭腦?
我說那怎麼能叫悶騷?那叫“我也不言他亦不語一切感情都流淌在默契裡”。
她說哈哈哈你真成,這招我記住了。
“你們文藝女青年,還會做一些標準的表情吧?”
接著她做了一個我很費解的表情,問我:“這是憂鬱嗎?”
我想了半天,說:“在表演學裡,‘我很憂鬱’跟‘我媽死了’是倆表情。”
她用刀一樣的速度,從包裡抽出一個事先準備好的筆記本,“OK,把這條記下來”,像小學生一樣,抬頭看著我,“然後呢?還有啥?”
我說白薇薇你不至於啊,你可得堅守住我女朋友裡最後的智商陣地。
她說這可是我初戀。
我說你說這話咱朋友沒法兒做了。
她說真的,你不知道,我跟男人之間只是睡覺,從來沒有愛過。
我說你這是老了老了來段黃昏戀是怎麼著?
0
從那天起,白薇薇像換了個人,她的朋友圈裡,不再深更半夜發一些啤酒瓶子滿地倒、呼朋喚友的照片,轉而變成了:
“恍惚間,頭上的天空,竟有那麼幾分家鄉的藍。(附,天空照,及個人自拍一張。)”
“又是雨,這城市有太多的雨,像離人臉上永遠流不完的淚。(附雨天街景照片,及個人自拍一張。)”
“人生不只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閱讀,可以豐富人的靈魂,讓人的心裡,長出血肉來。”
我給她留言:“白薇薇,你TM再發這種東西你記著分組發,給那一人兒看,別噁心我們成嗎?”
她根本不理我,“統一回覆哦,最近幾天不應酬啦,在家看書哦~”
鋪墊了好幾天,終於發出:
“最近在看這部新人的小說哦,良心推薦!怎麼說呢,這位出版人眼光真是太好了!書做得也好!贊呢!”
我給她回覆:“凸(微笑/再見)。”
我說白薇薇你這文學水平,到了市場上,比上雖不足,比下絕對綽綽有餘,你不如自己寫故事,寫完找他給你出版啊。
她十分受用,非常開心,“真的嗎?!哪天我去你那取幾本顧城北島王小波的書來!另外你說莎士比亞我要不要也讀一讀?”
天呢,我也是嘴賤。
0
再次看到白薇薇的時候,她把頭髮染黑拉直,柔柔順順地披在背上,不再背愛馬仕和LV,說那是浮誇的品牌,她開始拎歐洲那些設計師名字長得離譜的小眾獨立設計品牌。
她把自己弄成了一個“文藝女青年應該有的模樣”。
也真的開始寫作。
我說女人愛起人來像你這樣,對男人來說,還真挺嚇人的,他們可能承受不住啊。
“你別說,真有男的這麼說過我,你猜我怎麼說?我就看著他,走過去,嘴貼在他耳朵上,問他,”她一邊說一邊給我做動作,我說你別這樣我還是個孩子啊,“被像我這樣的女人轟轟烈烈地愛一回,不好嗎?丫當時連話都不會說了,貨,哈哈哈。”
她花了快一年的時間,終於寫出了一部半成品小說。這期間,那位先生給了她很多幫助,他是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一隻未經馴養的小野獸一樣欣賞她的,因這欣賞,對她又有了點憐惜。
他耐心地給她講,哪裡要多一些筆墨,哪裡要輕描淡寫,甚至在她不開心時,還會努力開導她。
她這半生,追求金錢名利,從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感情,她所知會的一切都憑自己頭破血流地摸索。掉進水裡快被淹死,方知道不能隨便在岸邊行走;掉下山崖差點摔死,方知高山不易攀爬。
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成熟的男人傳授經驗給她。
這點知遇之情,讓她赴湯蹈火。
創作是王者間的激發,她鍾愛這過程。她說和好對手搭戲,你會超越你,這一點,工作是,婚姻亦是。
那一刻我覺得她可能是真有點才華。
後來我再問她小說寫得怎麼樣了,她說剛開個頭,我說你怎麼越寫越少啊,你往回過啊?
她說,遇到他的時候,才覺得自己真正活過,遇到他之後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現在剛開始呢,她要攢著。
但是,我說:“你這個……對付男人……真不如用點兒最原始最直接的辦法。”
她說,當她們那種女人真的愛一個男人時,其實會首先考慮他的名聲。
她不想讓人家以為他跟“那種女的”有什麼關係,所以始終保持著一個遙遠的距離。
“如果你這樣,你一定會輸的。”我擔心地說。
她驚訝地看著我,眼裡好像在說你有意思沒意思,“心裡沒有愛的人才想著輸贏,老孃愛上他的那一刻起,就沒打算贏過。”
我原本以為她的人生是一道嚴格遵循數學定理的公式,抓緊一切時間趨利避害,現在才知道,她的愛恨都要帶血,壯烈且剋制。
04
後來她開始拉著我,一起約那位先生出來,她說:“我又分析了,我單獨去見他,時間長了總歸對他不太好,拉上你,這看起來就正常了啊!你是作者嘛,我提攜提攜你,帶你見見世面。”
我說白薇薇我是有尊嚴的,你的破事兒我不想摻和。
“你到那可勁兒吃。”
“白薇薇我再說一次我是有尊嚴的。”
“你劇本投資的事兒我包了。”
“薇姐我馬上換衣服。”
就是如此純潔的金錢關係。
“你看,尊嚴這個東西你不要在我面前提,小咖有什麼資格講尊嚴。”
一見薇薇深似海,從此人格是路人。
實際上我早就想見識一下那位先生,非常好奇,一位風塵中的大才女和一位知名又儒雅的出版先生,他們在吃飯聊天的時候會聊些什麼?
要聊宇宙星河,古今歷史,國際形勢,文學的發展和變遷,新舊時代的電影美學嗎?我能聽得懂嗎?我很緊張,第一句話是誰先開口?會說什麼?而我馬上要目睹那一切了,好像要去看西門吹雪和葉孤城打架一樣。
結果白薇薇到那兒,先說她上次買了一條小魚,放在魚缸裡不太合群,不知怎麼養。
那位先生就說,就知道她會這樣,早給她查了資料,問了幾個養魚的朋友。接下來就告訴她怎麼注意水溫,水質,魚食的投放。
接著白薇薇又說她買了一株什麼花,水也是每天澆,可是看起來好像也快死了,是不是被花販子給騙了。
那位先生就說那種花他知道,不喜溼,要如何地注意根部通風,要有日照,又不能暴曬……
接著白薇薇又說她前幾天在哪裡發現一個很好吃的日式小店。
他就說哦,那以後可以去吃一吃。
……
沒有我期待的高山流水,完全都是小魚小蝦,兩個在業界都叫得出名字,兩個可以說對這個社會都有一點點影響力的人,一個大才子一個大才女,坐在一起聊的居然是生活裡最瑣碎的日常。明明已經沒什麼說的了,還要東拼西湊點話出來,言不對題,明知故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想跟ta說話。那不是喜歡又是什麼?
完了。
這倆人好上了。
而且他們對此事渾然不知。
在一個如此高速行駛的快節奏商業社會裡,如果一個有工作的人覺得跟你吃一餐飯聊一聊日常生活都比用這個時間來賺錢混人脈重要,如果兩個人都沒有什麼非常值得講的話,還是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停,他們不是相愛是什麼?
那時我就開始刷微信朋友圈,想,有什麼人,是我隨時隨地可以拿這種小到無聊的問題去問他呢?
人家會不會回覆“我在開會,你自己可以百度一下嘛”!
那一刻我思緒飄得很遙遠,想了很多事情,深刻體會到幾件事:一個人對你說他沒時間的時候,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太想為你騰出時間;一個男人在愛你的時候,不會看不起你的夢想。
你養的魚死掉了,在他心裡居然也是件事兒。
她在心裡跟他訣別了無數次,可是每次看到他,又想帶著僥倖的心理重新認識他,又開始對兩個人的未來生出了執念。
後來漸漸混熟了,那位先生對我說:“你既然跟她好,就不能看著她往火坑裡跳,告訴她,無論什麼時候,千萬不要用自己的錢拍電影,那就跟賭一樣。”他說,這個女孩子性子很倔,以後如果她出了什麼事,你可以找我,另外,不要告訴她。
那一刻我突然發現,薇薇是個極其有眼光的人。
這個世界無論哪條路上,有情有義的人都不多。
我沒有將這個事情告訴薇薇,不想讓她有太多幻想。
更多的時候,我們什麼都不做,白薇薇這女的,就是看到人家,聽聽人家講話她就很滿足。
也許因為感情是唯一能拯救我們逃離現實的神性武器吧,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擁有它的瞬間你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你內心光明極度喜悅無私無畏不計後果不會權衡。
05
那天我們在咖啡廳聊天,突然衝進來一個女人,盯著白薇薇,直勾勾朝她走過來,完了,我心裡想。薇薇一路走來,得罪的人不會少,但是敢如此大庭廣眾殺過來的,我算來算去,估計就是面前這位先生的太太了。
她一巴掌就摑下來,扯著薇薇衣服領子從椅子給掄到地上,另一只手則往她臉上潑咖啡。
世人常說戲子無義biao子無情,白薇薇這個女人在關鍵時刻表現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偉大,她一聲兒都不吭,一點不閃躲,任由她巴掌打下來。
這是那個叱吒風雲的小太妹嗎?她初中時就敢拎著砍刀去學校,從小就在刀片子底下長大的,打架這種事對她來說比吃飯還熟練。她的性格,是你對她好她就對你好,你得罪她她能扒了你的皮。
我知道她想讓這個女人打醒她,所以我並沒有攔著。
這個女人打在她身上如果能把她打醒,總比以後被那個男人打在心裡強。
時間好像靜止了,那幾秒鐘,好像有半輩子那麼長。
突然前面的先生站了起來一把護在白薇薇身上,他說,你要打的人應該是我不是這位姑娘!
我們仨都愣住了。
我的心裡亮了起來,好像有一束光打下來。
白薇薇像一個在佛前磕長頭的狐狸,跪拜了五百年,只為等路過書生的一個回眸。
如今他回眸了。
值了。
後來白薇薇站起來,捋了捋頭髮,從包裡拿出一張名片,鞠了一個九十度躬,非常有風度,“對不起這位太太,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錯,這是我的名片,讓您受到的委屈和損失,您可以隨時來找我。”
那位先生對薇薇說,我送你回去。
被她拒絕了。
她想讓自己在他面前有點尊嚴。
在他們走之前,她自己先拉著我走,昂首挺胸的。
男人呢,總是怕女人太能幹就強勢,不好相處,其實也不盡然,越是那些在外面做慣事看慣了各種臉色的女人,對人越有高度的理解,越有遷就之道,越能彈性地處理你們的關係。在外面淋過風雨的女孩兒,往往才知道惜福。
在車上,她說:“你跟我,這也算是患難之交了。”於是我們兩個突然笑起來,笑得坐都坐不穩了,笑什麼呢?笑這個世界?笑男女之間的感情?笑自己的命?我們也說不清。
然後她就哭出來,我也跟著哭。
她說:“如果我不生在那樣一個家庭,或許我今天也是一個高階白領,也過著相夫教子的生活,也不至於遇到自己喜歡的男人而產生自卑,我唯一跟人家不能比的,就是命。”
我說你好歹長得好看。
她說如果長得醜一點,估計也就沒有那麼多野心了,我們這樣家庭的女孩子,越漂亮越無法安分的。
我們在車裡哭哭笑笑的時候,那位先生突然從咖啡廳裡跑出來,他站在陽光下,眼神很複雜,盯著我們的車看了很久,被我發現了。
我推了推白薇薇,指指後面,她回頭看著他,黯淡的眼睛發出光來。
我告訴她:“人家說,在分離的時候要用力說點話,因為每一句話都有可能是最後一句,你要不下去……”
她說:“我有很多話想對他說,不說,是怕他看輕我。”
可是她捨不得,於是她突然開啟車門,下車,站在那朝他笑著。
我看過她六歲時一張抱著娃娃的照片,那時她的爸爸還沒有拋棄她和媽媽,那張照片裡的白薇薇,笑得一塵不染,旁若無人。此刻的她,有的就是六歲時的笑容,那是一個在愛裡的女人,對著她愛的男人才笑得出來的,知足並且感激。
我看著他們倆。
我目睹了兩個成熟的人,在一顰一笑之間,完成了一場風花雪月。
突然明白了,愛就是滾石上山。
然後她上車,冷靜地發動車子,緩慢離開。
她說跟他在一起的每一秒鐘,都隨時做好了說再見的準備。
相見恨太晚是多麼難形容的滋味,你喜歡的人已經有了伴侶,有了可以光明正大陪在ta身邊的人,你不能往前走一步,又捨不得往後退,無法裝作從未遇見過。你拼命朝有ta的方向跑,氣喘吁吁地在距離ta幾十米的地方強迫自己停下來,說看我多會跑步,你在能看到ta的地方坐了一下午,說在看雲。
很久,她問我:“我比她差嗎?”
我一下子笑了,無論什麼樣的女人,無論有過什麼樣的經歷,問的永遠是這個問題。
我說不是差不差,是晚了。
你們相遇得太晚了。
我猜一些男人或許等了一輩子,就為等這樣一個女生,或許他們年輕的時候遇到過,錯過,在他們終於對生活妥協,娶了白米飯的時候,紅玫瑰又出現了。可是一切都晚了。
他們有錯嗎?從人道上,有錯,從天道上,我不知道,如果一些人註定不能在一起,何必相遇呢?
天上突然下起雨來。
我們在十字路口停車等紅燈,一對年輕男女從前面走過。
那個男孩子撐開外套,緊緊摟著身邊的女孩兒防止她淋雨,在這一片鋼筋水泥凝土混合著的霧雨蒙蒙的天地裡,他們緊緊相擁。
白薇薇說,有時我倒希望自己是那樣一個女孩兒,一無所有,但卻有這樣一個人,風雨中牽著我的手,讓我在這個波濤洶湧的世界裡,有底氣走得不慌不忙。
06
她後來去了廣州,我們很久都沒有聯絡。
她再一次主動聯絡我的時候,說她參與投資了一部大電影,條件是讓我做編劇。
“啥?讓老子做編劇怎能是條件呢?!應該制片方求我啊!”
她說你別給臉不要臉,現在什麼形式你不知道?沒有平臺你們這些寫作的人什麼都不是。
我說薇薇你不能這麼快就投大電影,風險太大了。
“所以說我找你做編劇啊。”
我知道她在努力提攜我,想回報我對她那點兒好。
她說:“你就賺編劇費,電影賠不賠你都不承擔風險,來吧。”
我說網劇跟大電影不一樣,賺了你根本不知道人家賺多少,賠了都算你的。
她啪地結束通話了電話。掛電話前她最後一句話是:“你想想自己的前程吧!沒心肺的玩意兒!”
薇薇不應該是這樣的人,但是她太著急了,太急著證明自己,太急著證明他沒有看錯人。
那部電影,在爛片橫行的年代裡,算好片,可惜現在不是過去了,一部電影賣不賣錢,跟它本身的好壞沒有關係,它連排片都排不上,賠得毛都沒了。
白薇薇認為那部電影會輸是因為她不能全權掌控,後來她傾盡全部家產,開了個影視公司,自己拍電影。
她帶隊去蜀地取景,結果也是走黴運,據說是拍了不該拍的地方,觸犯了軍事要地,被扣了,連著儀器帶人,要立案調查。
朋友圈一下子都炸了,那些平時跟她走得近經常一塊兒喝酒的朋友,那段時間都“出差外地”了,要麼就是“忙,不知道”。我們都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我非常想去找那位先生,可是又不敢,白薇薇寧可死也不會求他的。
我只好在朋友圈發分組訊息:“薇薇出事了被扣下了怎麼辦呀!”
一上午,沒動靜。
下午我又刪了重新發。
沒動靜。
晚上我又刪了重新發,我想一天4小時你總要看一眼朋友圈吧?
後來已經十一點半了,我的電話突然響起,一看來電顯示是那個人,我拿著電話的手都抖了,整個人一下子就坐在地上,天哪,總算打來了。
我說:“喂?”
他說:“薇薇怎麼了?”
我一聽到他的聲音,哇地就哭出來了。
太害怕了,感覺終於有救了。
後來他說:“你不要擔心,我明天找找人試試看。”
“另外,”他說,“以後有事情不要發朋友圈,直接打電話。也不要把這個事情告訴她了。”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只好說好。
第二天上午,我又接到電話,“人下午就會出來了,我給你訂了機票,現在我讓人送你去機場,到那邊有人安排,事情都解決了。我覺得她現在一出來需要看到一個親人,你過去,好不好?”
我立刻說“好好好”,聲音都有點抖了。
到了那兒,我一路被安排著,接到白薇薇,一看到她從裡面走出來,我們兩個就抱在一起哭,什麼話都沒有說。我問她有沒有捱餓受傷,她說沒有,但想吃點好的之後狠狠睡一覺。
那個時候真正感覺到個人的渺小,你有才華,有眼光,對市場把握精準,但在一些行業,仍然有很多你無法控制的風險、無法對抗的問題。
07
後來的白薇薇,運勢突然來了,這一劫,讓她打出名氣來,人家說:“開玩笑,進去了還能毫髮無損連儀器都給弄出來,那可不是一般人。”所以很多人找她合作,而她也總是一副大難不死看破紅塵的樣子,一直也沒有結婚,總參加婚禮,目擊生之風雲變幻,命之跌宕起伏,時常往喧囂裡一坐,一個恍惚,好像就這樣活完了前半生,經常吐著菸圈:“一個女人有了錢有了名之後,還要結婚幹什麼?”
我倒不希望她單身,“現在是有錢任性,以後老了那天呢?總要有個人陪伴你照顧你啊!”
她說:“我以前真是高看你了,沒想到你也這麼世俗。”
一個風塵女子,居然嫌棄我一個標準“文藝女青年”世俗。
如果在古代,她妥妥的一定是那些能帶著一箱子金銀珠寶跟欽佩的大名士私奔的青樓女,柳如是那一級別的。
她的樣子讓我心疼又討厭,有一天我微信她:“白薇薇,你現在拽的,你知道,當初是誰給你弄出來的嗎?”
對於這條資訊,她一直都沒有回覆,但我確定她看到了。
以她的智商,不會想不到,這件事如果我知道,就一定跟那個人有關。
風塵之中,多是性情中人。人家說娛樂圈髒亂差,可我倒是覺得,這裡終究還是吸引了一些很有才華的人。這裡有美人,有故事,雖然也有事故,但交對了朋友,一輩子能多添很多樂趣。
我看電影,每每遇到宮二、玉墨、於真這類角色,就會自然想起白薇薇,她就是這樣的女人,執拗、倔強,有真性情,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你對她好,她能把命給你,那股狠勁兒,讓人又怕又心疼。
在男女關系上,她們身懷絕技,遇到愛情,她們心如赤子,對一切絲毫不加掩飾,有女人最原始的樣子。
我就想,只有那些內心異常強大,頭腦非常聰明的人才敢像嬰兒一樣單純地去愛和享受愛,因為知道沒有什麼可以傷害他們,因為身體已經長出了軟蝟甲,因為人生的目的不是打打殺殺爭爭搶搶,而是透過那些積累和努力,讓自己終於有了可以做赤子的資格,可以去保護你要保護的人。
08
她一直沒有去找他,只是聽他喜歡的歌,看他喜歡的電影,扶持他扶持的作者。
市面上出現的每一本某某公司出品、扉頁上帶著某某人名字的書,不管好的壞的,她都大肆推廣,發給同事,逼著朋友們買買買,比做代購還讓人討厭。
還常常在朋友圈發天氣預報:“哎?廣州怎麼明後天又是大雨呀!希望廣州的朋友們不要著涼哦!”“哎?武漢好熱呀!在武漢的親要多喝點綠豆湯哦!”
不用問我就知道,那個人一定馬上要帶作者去籤售了。
每一場作者籤售,但凡在她的城市,她都無論如何要過去,把車停在書店門口等著他,又不讓他看到。
有時能等到,有時不能。
原來深愛著你的人永遠不會真正離開你,他們只是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用另一種方式愛著你。
她說,過往的每個男人都只喜歡她的身體,只有那個人,是用他的眼睛去看她,只有那個人真正疼惜過她,只有那個人,對她講的話,是真正為她好。
她說,他心裡有過她,她就應該活得好起來。
愛不是作踐,愛一個人,就是應該希望他好,也讓自己好起來。
我明白了,那些滾著石頭上山坡的人,在推的過程中,已經得到了滿足,他們從不相信自己可以擁有這世界的好,一定要透過那些紮紮實實的痛苦來尋找自己的存在感。
我在心裡祈禱,老天爺,請您一定要善待世上的痴兒,他們只是太缺愛了。
她朋友圈的簽名一直沒有改:“唯願以餘生之全部精彩,報與你相遇之恩。”(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