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腿上被蚌殼劃破的傷口像有無數螞蟻在爬,又癢又痛,已經曬乾的頭髪間結出細末狀的鹽粒。程宗揚吃力地盤起腿,從屁股摸出一隻不知誰扔在這裡的玳瑁,然後伸出雙手中指,一左一右按在地上。

程宗揚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懷念從前的生活,軟綿綿的彈簧床,散發著洗滌劑味道的床單,填塞著工業海綿的枕頭,隨時可能響起的鬧鐘……

這些令人厭倦甚至憎惡的現代工業化產品,在這個異時空裡,卻讓程宗揚無比懷念。他懷念所有自己曾經接觸過的物品:沙發、彈簧床、檯燈、電視、剃鬚刀、可樂……甚至微波爐和抽水馬桶。

可自己偏偏只能待在這樣四處透光的竹樓裡,過著近乎原始的生活。

只有自己能夠理解謝藝口中的空想家。那個把自己叫做嶽鵬舉的人,一定和自己一樣,懷念曾經那些平凡的生活。

從那座廢棄的海神殿出來,吳戰威等人已經和樂明珠匯合在一處。他們兩個落水的地方離島嶼很近,兩人落水之後,朱老頭提議大家趕緊回去,理由是已經到飯點了,再耽誤連魚尾巴也吃不上。但吳戰威和易彪死活不同意,他們五人一張筏子出來找人,結果人沒找到,反而丟了兩個大活人,兩個大老爺兒們還不如一頭碰死算了。

就這樣,兩個人撐著隨時可能分崩離析的竹筏,帶著一臉無辜的朱老頭登到島上,盼望cháo水能把程宗揚衝到岸上。

他們的叫聲引來了同樣在這片海域搜尋的謝藝。兩邊匯合一處,分頭尋找,卻是謝藝先找到了已經被海浪吞噬一半的海神殿。

從島上回來已經過了中午,程宗揚、吳戰威、易彪留在岸上,其他人繼續下海尋找失蹤的祁遠等人。至於朱老頭,那老家夥一上岸就不知鑽到那個狗窩裡,蹤影全無。不過大夥也沒指望他能出什麼力,少他在筏子上添亂反而省心。

商隊大部分人都去海中搜尋,村子裡只有幾名花苗女子留守。程宗揚小腿讓貝殼劃了一道,鮮血淋漓,昨晚又熬了一夜,再能撐這會兒也累得半死,他把吳戰威和易彪交給那些花苗女子,自己隨便找了個空樓進去休息一會兒——更重要的是自己剛吸取了海蛇和鮫人的死亡氣息,急需將它們轉化為真陽。

除了那篇口訣,王哲並沒有傳授給他任何練功的方法。在這方面,武二郎也不比自己強多少。在地牢時,程宗揚第一次透過內視看到自己體內的經絡,真氣完全是以自然形態執行。直到遇見凝羽,自己才知道應該怎麼控制和引導真氣的執行。

即使沒有什麼根基,程宗揚也能感覺到凝羽傳授給自己的練功方法,非常獨特,有時完全是從不相干的經脈執行到絡脈。程宗揚自己修煉的時候,往往在一個關口就要嘗試十幾次,耗費將近一個時辰。一旦與凝羽雙修,真氣度過這些關口就如履平地,比單修時輕鬆百倍。

雙修帶來的好處顯而易見。算起來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王哲植入自己腹內的氣輪已經膨脹數倍,將近一個雞蛋大小,熱烘烘在丹田中轉動。

吸收了體內所有的死氣之後,氣輪的飛速膨脹立刻停頓下來。每次將真氣運轉一週天,氣輪幾乎沒有多少變化。也許這才是修行的常態,程宗揚猜測過,自己當時進境的神速,多半與生死根吸取的死亡氣息有關。

程宗揚閉目凝神,緩緩催動著腹中那團溫熱的氣輪。接連吸取了海蛇和鮫人的死氣,氣輪中似乎多了一絲異樣的雜質。他催動氣輪,想把那絲雜質化去,卻怎麼也靜不下心來。

“我想讓你成為第二個嶽帥。”謝藝沉靜的目光中彷彿跳動著火焰。

程宗揚記不太清自己當時的反應,但第一個念頭肯定是荒唐。

武穆王嶽鵬舉,一生戰無不勝的大將,六朝中執掌宋國兵權,聲威赫赫的重臣,令王哲都為之心折的高人。

但謝藝並不是開玩笑。他坦然告訴程宗揚,作為嶽帥曾經的衛士和部屬,星月湖內部不僅存在分歧,甚至可以說處於分裂邊緣。

星月湖的核心,是嶽帥當年親自挑選的八名少年扈衛。十五年過去,那些少年已經變成滿面風霜的中年,雖然對嶽帥的忠心從未消退,彼此間卻不可避免的出現分歧。

時至今rì,八人中還有三人堅持認為嶽帥沒有死。多年來,他們幾乎查遍了所有與嶽帥在風波亭遇刺的相關細節,一遍又一遍還原當時的場景,結論是沒有人任何人目睹嶽帥遇刺的一幕。嶽帥臨行前遣散姬妾,盡散家財的舉動,更像是對事件早有預料。而最重要的是,他們始終沒有找到嶽帥的遺體。

另外三人,則認為嶽帥遇刺後已經死去,屍體被仇家帶走。他們認為最重要的是替嶽帥復仇——嶽帥死後,一直被他打壓的各路勢力紛紛跳出來痛斥嶽帥飛揚跋扈,力勸宋主把他的罪行公諸天下。最後誰也沒想到王哲會獨赴臨安,在叩天石一劍而定,壓制了這些聲音。這一派主張,對嶽帥的仇人一個也不放過,星月湖的資源應該由追尋嶽帥的下落,轉為復仇。

在他們的爭吵中,謝藝是孤獨的一個。十五年過去了,他不認為嶽帥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但又不同意將星月湖存在的目的轉為復仇。

“在我們爭吵的時候,嶽帥的遺孤卻由他當年的對手撫養。諸君,這是星月湖抹不去的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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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句話,謝藝獨自離開星月湖,開始他漫長的追尋。

“可笑的是,這些年來我們蒐羅的卷宗放滿了三間大屋,我卻在兩個月前,從一間生藥鋪得到嶽帥後裔的訊息。”謝藝搖了搖頭,“我問過王韜。嶽帥確實有一名姬妾來自南荒。王韜還記得,那個姬妾叫碧宛,來自碧鯪族。”

“時到今rì,謝某還沒有找到嶽帥的遺孤。但南荒此行並非一無所得。”謝藝深黑的眼眸落在程宗揚身上,“要避免星月湖的分裂,只有找到一個人來繼承嶽帥的職位。很幸運,謝某遇到一位。”

程宗揚苦笑著想要開口,卻被謝藝制止了,“不用急著答覆我。你有很長一段時間思考。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星月湖比你想像的更有實力。除了宋國最好的殺手,我們還擁有六朝最大的車馬行,兩家船行和一家鞠社。”

“鞠社?”

“晴洲蹴鞠社。六朝人最喜歡的運動裡:馬球、捶丸、蹴鞠。蹴鞠雖然只排名第三,但在南方,比馬球的影響力更大。”

程宗揚記得水滸裡的高俅就是因為蹴鞠,從業餘球員踢成了國/防部長。謝藝這樣冷靜的人,說到蹴鞠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興奮。讓程宗揚暗自咂舌,這傢伙不會是個狂熱的球迷吧?

不可否認,謝藝的提議讓程宗揚怦然心勸。能得到星月湖的支援,自己在這個世界起碼能少奮鬥二十年。但成為第二個嶽帥……

這傢伙註定要失望了。我沒有興趣成為第二個別人。

很難說他會不會威脅自己,但紫玫的老爸葉行南曾經威脅自己說,再纏著他女兒,他就要親手把自己的腎摘下來,切成片涮著吃——那時候我皺過眉頭嗎?

不知不覺間,腹內氣輪的轉動停滯下來。程宗揚苦笑一聲,自己還真不是練功的料子,輕易就把那條海蛇和鮫人死氣給浪費了。

他摸了摸右側的太陽穴,隱約還有一點滾燙的刺痛感。忽然,外間傳來一個少女嬌嫩的聲音。

“花苗很遠嗎?”小紫的聲音說。

“我們走了一個多月才到這裡呢。”

“好久哦……”

是阿夕。樂明珠跟著謝藝出海,不知道小紫怎麼會和阿夕玩到了一起。

“阿夕姊姊,你的腳鈴好漂亮。”小紫天真地說。

阿夕格格一笑,然後搖了搖腳踝,發出一陣悅耳的鈴聲。

“好姊姊,你們不要走了,留在這裡陪我玩好不好?”

“我們還有事啊,等族長回來,我們就要離開了。”

“村子一直都沒有人來。小紫好想和你們在一起。”小紫軟語央求道:“阿夕姊姊,你們不要走嘛……”

透過竹牆的縫隙,能看到小紫纖美的身影。她紅嫩的唇瓣又細/又嫩,眉眼盈盈如畫,面容像jīng美的瓷器一樣jīng致,雖然還未成年,卻像含苞的荷花一樣,流露出嬌豔的姿sè。

程宗揚目光從她嬌俏的面孔移到光潔的脖頸上,一邊思忖:她的鰓在什麼地方?

“不行啦。我們的事情很重要的,不能耽誤。”

小紫拉著阿夕的手說:“什麼事情啊。”

阿夕笑了一聲,“你太小了,不會懂的。我們要去殺死一個大壞蛋。如果不殺死他,我們整個花苗族都會有災難的。”

“大壞蛋?”小紫瞪大眼睛,“他很厲害嗎?”

“鬼王峒啊,你聽說過嗎?”

小紫搖了搖頭。

“鬼王峒有個壞蛋,叫鬼巫王,很厲害很厲害的。”阿夕仍不改她喜歡捉弄人的習慣,嚇唬道:“而且啊,最喜歡吃你這種小孩子了。”

小紫嚇得臉sè微微一白,過了會兒才道:“你騙人……”

“我才不騙你呢。他抓到你這種小孩,就像吃水果一樣,從手指頭開始吃。先咬掉你的手臂,再咬掉你的小腳丫,到時候你連跑都跑不掉,只好被他一點一點吃光。咦,什麼在咬你的手指?”

小紫嚇得臉都白了,她連忙抬起手,接著尖叫一聲,發現手指上多了一隻大大的海蟹。

阿夕拍手笑道:“騙你啦,那是一隻死蟹。”

小紫眼淚汪汪地摘掉手上的海蟹,雖然阿夕沒有用力,但她的小手指還是被蟹鉗夾紅了一圈。

阿夕吃吃笑著提起她用來惡作劇的海蟹,戲謔地在小紫眼前晃了晃,“膽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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