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楚淵一句“隨他”,段白月此趟行程可謂毫無阻礙,崑玉、翠染、鎮南、九鄉……每每臨近一個大楚城鎮,地方官員都是提心吊膽夜不能眠,生怕這位爺會惹出亂子,而百姓亦是一顆心懸在嗓子眼,太平日子過得好好的,可千萬莫要打仗啊。

不過現實卻頗令人欣慰。

西南軍所到之處,皆是軍紀嚴明秩序井然。吃飯住店都會付賬,有時還會給賞錢。甚至在路過綠渡口時,見當地在鬧水災,還義務幫百姓修了三天房。

訊息傳回王城,朝中老臣一片哀嘆,西南王這明顯是在收買民心,其心可誅,其心可誅啊!

楚淵坐在御花園涼亭中,面前一爐清香一盞清茶,聽遠處琴娘撫琴。

葉瑾坐在他對面:“今日怎麼如此悠閒,聽人說你沒上早朝,還當是病了。”

“朝中那些老臣可都等著呢。”楚淵睜開眼睛,“無非又是要奏段白月,聽了鬧心,不如偷個懶。”

“這回可不怪那些老頭。”葉瑾自己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我也納悶,怎麼如此放心西南?”雖說已經問了許多回,可每回都是被他糊弄幾句遮過去,並無定心丸可吃。

“朕與段白月有盟約。”楚淵答。

“什麼盟約?”葉瑾又問。

楚淵道:“盟約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即便朕此時將國境防線敞開,他也不會趁虛而入,所以不必擔憂。”

“當真這麼放心?”葉瑾狐疑。

楚淵岔開話題:“晚上留下與朕一道用膳?”

葉瑾搖頭:“千楓約了人,晚上我也要去。”

楚淵看著他笑。

“做什麼。”葉谷主傲嬌一怒,“我跟去是為了吃飯!”並不是想陪那個誰,畢竟不熟。

就算成了親也不熟。

好不容易送走葉瑾,四喜又來通傳,說是溫大人求見。

楚淵隱隱頭疼,別說又是為了段白月。

“微臣參見皇上。”溫柳年行禮。

“愛卿免禮吧。”楚淵道,“看著臉色不大好,病了?”

“回皇上,染了風寒。”溫柳年咳嗽。

“既然病了,就該好好在府裡養著。”楚淵示意他坐下,“如此急匆匆前來,所為何事?”

“其實也不算急匆匆。”溫柳年老實道,“只是微臣這幾日一直在想西南王。”

楚淵:“……”

“皇上信得過的人,微臣自然不會懷疑。”溫柳年誠懇無比,“只是皇上既然派微臣前往東海,那就早晚要與西南王碰面,所以微臣懇請皇上,至少透露一二,這回大楚與西南結盟,皇上給出的底線到底是什麼,微臣也好有個譜。”

楚淵:“……”

溫柳年雙眼一片耿耿忠誠。

楚淵與他對視。

……

楚項的府邸在東海大鯤城,距離沐陽城僅十多天的路途。此番段白月如此大張旗鼓率軍入大楚,楚項身為王爺,自然要寫奏摺將此事告知楚淵。而楚淵也就順水推舟,任溫柳年為欽差大臣,前往東海與段白月“和談”,實為盯著楚項,以防他又橫生枝節。

溫柳年道:“咳。”

楚淵搖頭:“愛卿多慮了,西南王此番只會留在沐陽城,不會有任何多餘的要求。相反,在愛卿抵達大鯤城後,若是有事需要人幫忙,儘管暗中去找他便是。”

溫柳年雙眼愈發疑惑。

“若無其他事,便退下吧。”楚淵道,“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溫柳年起身告退,卻依舊滿肚子疑慮。

宮外官道上,有個人正在等他。氣場有些冷,眉眼極為英挺鋒利,正是在西北人人都要搶畫像的趙越趙公子。

溫柳年小跑迎上前。

“今日怎麼這麼早。”趙越笑笑,“還當又要吃過晚飯,皇上才會給我放人。”

“皇上有心事。”溫柳年道。

“皇上也是人,人自然會有心事,何至於一臉費解。”趙越帶著他翻身上馬,“想回家還是想去吃館子?”

“去城外走走吧,安靜。”溫柳年道,“我想想事情。”

趙越點頭,調轉馬頭上了小路。

沿途百姓看到後,紛紛熱情踮腳,將手中剛摘下的野果遞過來——溫大人愛吃,全王城都知道。而且這可是大楚第一才子,若是能趁機摸一摸手,說不定自己能學會吟詩。

但即便是大楚第一才子,也有腦袋打結的時候。他也是頭回知道,原來皇上與西南王彼此間能居然如此信任。朝中眾人都在議論,說皇上敞開了大楚邊境,可換一方想,西南王也是徹底丟下了大理——這當口皇上若派沈將軍南下,只怕西南十六州在數月內便可收回,還要捎上苗疆七十二寨。

退一步講,就算朝廷什麼動作都沒有,西南王也要在沐陽城待至少一年,待到大楚軍隊重整國庫充盈,有足夠底氣來對付楚項的時候,才能回大理。

在山間坐了足足兩個時辰,直到日升月落,溫柳年還是一頭霧水,沒想明白皇上究竟給了段王何好處,才能讓他如此死心塌地不圖回報。他自幼便天資聰穎,從來沒有看不清的真相,想不明的內情,這還是頭一回。

而在被楚淵當朝訓斥過幾回後,朝中的臣子們也總算是消停了一些,至少不會再以首叩地,涕淚滿面說一些“西南王狼子野心,皇上萬萬不可掉以輕心”的句子。

四喜暗中松了口氣,這事可算是過去了,自打訊息傳來王城,就沒見皇上的眉頭舒展過片刻。

這日午後,王城日月山莊的商號中,一個老管家正在院子裡頭愜意曬太陽,聽到木頭門一響,睜眼瞧瞧,趕緊站起來:“葉谷主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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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瑾神情恍惚:“嗯。”

“谷主?”老管家見狀不解,“出了什麼事?”

“沒事。”葉瑾道,“我有些暈。”

老管家還當是他中暑,趕忙張羅著吩咐下去,讓廚房煮些酸梅湯送來。

葉瑾無力擺擺手,也不想多說話,一個人坐在後院臺階上,看著院子裡頭的大水缸想事情。

方才他進宮,恰好看到太醫院門前有人在卸貨,三輛馬車上堆滿了藥材與珠寶,還有七八個骷髏頭顱,剝了皮,乾乾淨淨的,於是被驚了一下。

太醫院管事見狀趕忙解釋,說都是西南王送來的,藥材歸太醫院,珠寶稍後會送往國庫,至於這些骷髏,則是些不長不長眼的苗疆部族首領,試圖侵犯大楚邊境,燒殺搶掠擾民,所以全部被西南王咔嚓剝皮,送來給皇上解悶,如此已經有半年了。

這玩意還能解悶?葉瑾抽抽嘴角,去御書房時,順便提了一句,卻沒料到楚淵的反應卻有些……一言難盡,最後更是乾脆躲去了戶部。

葉瑾在御書房裡呆了一陣子,終於後知後覺將所有事串起來,重新想了一回。

有些決定,站在天子的立場來想,的確過於草率,可若站在情人的立場,卻無需任何理由就能想得通。比如說敞開的國土邊境,比如說無需任何書面簽訂的盟約,比如說在提起段白月時,經常會出現的沉默與隱隱笑意,比如說天辰砂,比如說“隨他”,再比如說“西南快到了雨季,可有什麼驅寒補身的藥物,找些送來”。

人在王城,惦記得什麼西南雨季!

葉瑾頭暈眼花,覺得自己如同被雷劈,緩了足足一個時辰,還沒緩過神。

古往今來,姓段的都是禍國殃民的狐狸精啊!

葉谷主握緊拳頭。

比如說段妲己,段褒姒,段白月。

都姓段,一模一樣。

不如閹掉!

葉瑾站起來,刷拉,從懷裡掏出小白瓶。

身為大楚皇子,理應為國效力。

分內之事,分內之事。

於是好不容易才歇息下的楚淵,就又被弟弟搖起來,唸叨了一晚上“我也要去東海”。

“你去東海作甚?”楚淵心力交瘁。

“你管我。”葉瑾盤腿坐在床上。

楚淵:“……”

全楚國都知道,小王爺決定要做的事情,那便沒幾個人能勸得住,沈盟主不行,皇上也不行。

於是數日後,葉瑾便隨溫柳年一道出發,離開王城,前往東海大鯤城。

段白月身形微微晃了一下。

“王爺。”段念道,“沒事吧?”

“沒什麼。”段白月擺擺手,“方才晃了一下神。”

段念依舊擔憂,畢竟菩提心經的毒剛解沒多久,理應好好休息才是。

段白月邊走邊問:“大軍安頓地如何了?”

“回王爺,已在郊外安營紮寨。”段念道,“這沐陽城的縣令昨日便遞送了信函,想要見王爺一面。”

段白月道:“明日吧。”

段念點頭:“是。”

沐陽城街道上很熱鬧,雖不及王城繁華,卻也別有幾分海邊城鎮的意趣。一個和尚正站在大街上,周圍擠了不少百姓,鬧鬧哄哄的,也不知在做什麼。

“是金光寺的和尚,遊方來此,據說極為靈驗。”見段白月在看,段念解釋,“所以百姓都趕來請他看相。”

段白月點點頭,繞過人群想要走,卻被那大和尚叫住:“施主留步。”

百姓雖沒見過段白月,但都知道西南王已經來了沐陽城,此時見他俊朗高大氣質不凡,衣著也極為華貴,自然能猜出身份,因此紛紛噤聲,周遭立刻便安靜了下來。

段白月微微一笑:“大師有事?”

“這位施主,面相可當真是好。”大和尚感慨,“富貴命。”

段白月道:“多謝大師。”

“只是有一個人,將來施主務必要小心。”大和尚又道。

段白月問:“何人?”

大和尚順手從道邊一扯,遞過來。

段白月接到手中。

是一片柔韌的,嫩綠的,小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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