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誰也沒有想過要傷人,更沒有想到要殺人。

包括陳德清在內,從來就沒有人有過類似的想法。他們從不認為對方手裡的槍是無用的擺設,也並不覺得僅憑棍子和刀子就能佔據上風。可是,當要求一再被拒絕,腦子裡想要吃飯睡覺的念頭變得越來越強烈,直至佔據全部思維的時候,理智也被狂暴火焰吞沒,不考慮任何後果的衝動成為邏輯概念中的統治者。

外來者本能的認為陳昆不會開槍。

難道不對嗎?殺人就是犯罪。這裡不是金庫之類的重要場所,也不屬於軍事管制區。圍牆裡面那些人無論怎麼看都很普通,甚至不是jǐng察。打他一頓出出氣,大不了事後幾句好話,賠上一兒值錢的東西。

這些人的思維,仍然停留在一個多月前的文明時代。

已經無法追究是誰先動的手。但這根本不重要,陳昆身上能夠找到每一個人的腳印,蘇浩也把營地外面的所有外來者視作敵人。

四周一片寂靜,憤怒和喘息漸漸平復,身體裡的熱血和頭腦裡的衝動也被冷卻,一雙雙怒目相向的眼睛裡流露出恐懼。他們想兒什麼表明自己很無辜,卻發現守候在周圍的武裝團隊成員表情很冷,充滿毫不掩飾的殺意。

陳德清提起沉重的腿腳,從人群裡慢慢走出。他帶著幽幽的神情,看上去無辜至極。

“我們。。我們不是故意的。”

他努力搜尋著適合在這種場合使用過的字句,只是聽起來乾巴巴的,沒有絲毫服力:“我們,我們只是想得到和其他人相同的待遇,水和食物,真沒有別的意思。我。。我很抱歉。”

蘇浩盯著他的眼睛。

在如此近的距離,陳德清發現那張英俊的面孔和野人差不多。很猙獰,也很恐怖。這種奇怪的變化完全因為憤怒所導致,它把美好的東西扭曲到令人驚悚的程度。陳德清的心臟立刻顫抖了一下,接著又無比慌亂地急劇跳動起來,腦子裡甚至萌生出想要轉身逃跑的衝動。

“抱歉?”

蘇浩的語調充滿不出的古怪。

他很驚訝————對方居然會在這種時候,出這個詞?

陳昆幾乎快被他們活活打死,如果jǐng戒塔上的守衛晚發現幾秒鐘,很可能會被他們當場殺掉。如此嚴重的事情,居然只是幾句輕描淡寫的解釋。

難道他們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

難道對面這些人都是傻瓜和白痴嗎?

“我們願意賠償。”

一個身材修長,瘦骨嶙峋,看上去帶有幾分傲慢的中年男子走出人群,站在蘇浩面前。他解下脖子上粗大的金鍊,用絲毫不帶歉疚的冷硬語氣地:“如果你覺得黃金沒什麼用,我們也可以幫你幹幾天活。很遺憾發生剛才那種事情,我也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狀況。不管怎麼,首先是我們不對,但你們的做法也有錯誤。我們只想得到食物和住處,你卻一直咄咄逼人。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希望。。你能理解。”

月光下,蘇浩的皮膚表面泛起一層淡淡的銀輝。

他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沒有立刻出手砸爆對方那顆高傲的頭?

沒錯,中年男子在道歉,卻絲毫沒有誠意,話語中反而帶有顯而易見的譏諷。看得出來,他保養得不錯,身上的品牌服裝和金鍊都不是普通人可以擁有的東西。然而現在是黑sè紀元,以往的身份和財產根本明不了什麼。上億元鈔票連一個饅頭都無法買到,軍方回收黃金也只是用作工業原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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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這些人真的以為,殺人和打罵仍然和從前一樣毫不為奇?肆意踐踏他人尊嚴可以不受懲罰?隨便用幾十萬鈔票就能買人ìng命?

這跟未來世界的荒野流民有什麼兩樣?

蘇浩感覺渾身上下都在發冷,尤其是心臟,冷得像冰。

“這就是所謂的文明時代?”

他喃喃著,不自覺地眯起眼眸。瞳孔深處釋放出的目光不僅森冷,更如刀般鋒利。

不僅是他,圍站在四周的所有團隊成員都流露出相同的冷意,眼裡的怒意也越來越狂暴。

“砰————”

身後傳來槍聲,一顆子彈以蘇浩能夠看清的速度,在空中劃過軌跡,準確鑽進中年男子的頭。強烈的能量轟然爆開,掀飛頭蓋骨,使整個人朝後傾倒,仰翻。

欣研握著微微發熱的手槍走上前來,擋在蘇浩面前,盯著滿面驚懼的外來者人群,惡狠狠地命令站在四周的團隊成員:“殺光他們————”

槍聲接二連三的響起,打破了夜幕下的寧靜。

陳德清聽見自己在叫嚷,在咆哮,在哀求。他的臉變得血紅,嘴唇張開卻呼吸不到空氣,脖子上青筋拉扯著反覆糾纏,周圍傳來的硝煙和慘叫聲淹沒了整個耳蝸。他感覺身體越來越沉重,鑽進胸口和腹腔的子彈正在粉碎內臟。想躲,卻無法移動腿腳。這種難受的感覺很快瀰漫全身,牽動身體非常緩慢的傾斜下去,重重摔倒。

二十多具屍體橫臥在地面上,散發出濃烈的血腥。

盧糯兒和其他人站在營地入口,遠遠觀望著這場屠殺。

她覺得心臟被無形的手狠狠揪住,連忙做了幾個深呼吸才調整過來。艱難地轉過頭,發現站在旁邊的人和自己表現差不多,渾身緊繃,臉sè像死人一樣蒼白,呼吸近乎凝固。

欣研眼中的怒火稍稍褪去。她抽出彈匣,從口袋裡摸出幾顆子彈用力壓進去,後退半步走到蘇浩身邊,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到聲音:“你是團隊首領,必須保持正面形象。以後,這些事情就交給我來做。”

話語簡短,透露出的資訊卻很多。

蘇浩感覺冰冷的心臟正被一股暖流圍繞,使自己化凍。

他一直覺得與欣研之間的關係僅僅只是相互喜歡,在充滿死亡威脅的黑sè世界彼此擁護,溫暖對方。

現在,他確定這種感情應該更加深刻。

也許,是愛。

。。

這一夜,很多人都沒有睡好,甚至通宵無眠。

清晨的空氣微涼而清新,淡金sè的陽光透過針松林漫灑下來,映照著露珠,閃爍出一片晶瑩的七彩光芒。鳥雀從巢中飛出,站在枝頭開始一天的首次鳴唱。它們偶爾會飛下來,在冷硬僵直的屍體身上來回跳動,好奇地注視著這些早已死去的人們。

董國平指揮兩名工人把挖掘機從營地裡開了出來,在數百米外的林地邊緣挖出足夠深的坑。除了jǐng戒塔上留守的哨衛,其餘團隊成員把死屍裝上卡車,運到坑裡填埋。

空氣中仍然瀰漫著淡淡的血腥味。昨天晚上有十幾頭喪屍被這股味道吸引,從林間與公路沿途尋來。它們吃得很開心,卻不知道這一切已被jǐng戒者看在眼裡。人們用鐵棍和砍刀幹掉了這些怪物,連同被殺的外來者,全部扔進土坑。

廚房裡依然飄出白sè蒸汽,米粥和饅頭的香味和平常沒有什麼兩樣。人們站在靠近住宅樓的空地上,默默注視著遠處引擎轟鳴的挖掘機。周圍氣氛變得緊張而沉悶,沒有人覺得餓,也不覺得渴。

欣研站在蘇浩旁邊,神情有些黯然。

佔據腦海的狂怒火焰熄滅之後,她忽然發現自己做得有些過分————雖然營地外的人們都參與了混亂,卻並非所有人都傷害了陳昆。至少。。總有幾個人很無辜。

蘇浩了一下站在面前的人,總共有四十六個,都是昨天下午接受條件,獲得允許進入營地的外來者。

看著眼前這些人,蘇浩淡淡地:“今天,還有人願意繼續留下來幹活兒嗎?”

沒有人回答。就連盧糯兒也緊抿著嘴,身體微微有些顫抖。

“每個人對同一樁事情都有不同看法。我不要求得到你們的認可,也不指望你們能站在我這邊。”

蘇浩感覺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卻也足夠響亮強硬:“我的人受傷了,差一兒被殺。糾紛起因很簡單,就因為外面那些人想進來,想得到住處和食物。我不想談什麼道德或者正義,也不勉強你們。這裡來去zì yóu,沒有限制束縛。條件和昨天一樣,願意幹活兒的人就有吃的和住處。覺得我這個人難以相處或者無法溝通,可以現在就走。”

長達好幾分鍾的沉默。

一個頭髮花白,略顯蒼老的男人首先站了出來。他用畏懼而憎惡的目光看著蘇浩,嘴唇一直在顫抖,低沉憤怒地:“你。。你怎麼能這樣?他們不是不講道理,你可以好好勸,我相信他們一定能夠理解。我們從很遠的地方走過來,誰都想好好休息一下。你可以先答應請求,今天再讓他們工作。我相信。。”

“如果昨天晚上哨兵晚發現幾秒鐘,我的人可能已經被他們活活殺死————”

蘇浩粗暴的打斷了對方的話:“要求得不到滿足就要殺人?就要製造混亂?恐怕任何時期,任何人都不會贊同這種法。如果是一個乞丐站在你家門口強行討要食物,不給就要衝進屋子殺人,遇到這種情況你會怎麼做?報jǐng?拎起菜刀砍人?還是把他像國王一樣迎進來,畢恭畢敬的伺候?”

“那你也不能殺人!”

老人大聲咆哮起來:“任何事情都必須**律。你無權殺死任何人,也沒有權力佔據任何共有的東西。包括你腳下這塊土地,它屬於國家,不屬於你————”

這句話在圍觀的人群中引起很大反響,有相當一部分人在微微頜首。他們低聲議論交談,也有幾個人躍躍yù試,想要走出來和蘇浩爭辯,只是畏懼四周jǐng戒塔上的守衛,還有旁邊全副武裝的團隊成員,才按捺下激憤的心情,觀望等待事情的進一步變化。

蘇浩的目光越來越冰冷。看著眼前自我感覺佔據道德正義上風的男子,他忽然勾起嘴角笑了起來,散發出極其詭異的魅力。

“法律?哈哈哈哈。。”

他保持著笑意,話音震顫且帶有不出的森冷:“這裡沒有法律,只有規矩。”

蘇浩把目光轉向男子身後的人群,語調非常認真,充滿不可抗拒的威嚴:“我的規矩很簡單————誰也不能動我的人。就像昨天晚上,誰敢這樣做,或者想要嘗試,我會殺了他。”

“狂妄————”

老人幾乎是在怒吼:“誰給你肆意妄為的權力?這是法制國家,不是你的dú lì王國。我。。我要去告你!還有你旁邊那個女人。昨天夜裡我看得很清楚,是她開的槍!”

欣研的眼角一直在抽搐,死死咬住嘴唇。這些話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很難受,卻無法立刻找到反駁的字句。

蘇浩察覺到身邊女人的情緒變化。他握著欣研的手,攥緊,冷冷注視著神情亢奮的老人,抬手指了指遠處的營地入口,平靜地:“去吧!門就在那兒,沒人攔著你。”

著,他轉過身,看了看聚在一起的外來者,淡淡地:“你們有五分鐘時間考慮。留下來,有食物和住處。離開,我不會阻攔。”

幾乎所有人都在猶豫,也有幾個神情堅定的人站出來,走到老人身邊。人群很快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撥,每一張嘴裡出的話都和“食物”、“熱水”、“安全”之類的詞語有關。聲音越來越大,議論也更激烈,如果不是畏懼四周jǐng戒塔上荷槍實彈的守衛,甚至會演變為爭吵。

“我實在不想再走了。估計北面的情況也跟這裡差不多。沒有軍隊和jǐng察,到處都是那種吃人的怪物。。我覺得這裡挺好。至少。。至少他們很講規矩。”

“狗屁的規矩!那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法罷了。他們有槍,想殺就殺。沒看過新聞上那些把人當做奴隸使喚的地下礦場嗎?我看這裡也沒什麼兩樣。老楊和老張都死了,我必須走,留下來只有死路一條。別忘了,我們是人,不是豬狗————”

“我們能走到哪兒?昆明?成都?還是更遠的某個城市?目標在哪兒?”

嘈雜的氣氛使蘇浩皺起了眉。正當他準備重申剩餘時間的時候,忽然看見盧糯兒從人群裡走出,一直來到自己面前。

她眼睛裡透出迷惑的目光。有些畏懼,也充滿期待:“如果,如果我留下來,你會不會像對待昨天那個人一樣對待我?”

也許是覺得這話得有些繁複,她又補充道:“我想加入,你們會保護我嗎?你剛才過————誰也不能動你的人,誰敢這樣做,就殺了他。是這樣嗎?”

蘇浩盯著盧糯兒的眼睛————其中沒有yīn謀或者詭詐的存在,只有無限熱切的期盼。女孩撅起嘴唇,眼眸深處的光芒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蘇浩沉穩地了頭,認真地:“我會盡一切力量保護每一個朋友,他們也會在需要的時候,給予我最有力的支援。這就是規矩!”

“我願意加入————”

話音剛落,盧糯兒不假思索地飛快道:“我願意留下!”

。。

有了第一個站出來的人,就會有更多的人持相同立場。

盧糯兒雖然不是外來人群當中的主持者,也沒有什麼話語權,但她畢竟是一路走來的同伴。她的動作不可避免對其他人造成影響。加上惡劣的生存環境,沒有目標的未來,飽受飢餓與疲憊折磨的人們自然不難做出選擇。

站在高塔上的jǐng衛一直用槍指著面容蒼老的男子,看著他從蘇浩面前走過,神情落寞地走出營地。

他並不孤單,有五個人陪他一起離開。

他們臉上都帶著頑固強硬的表情————那是對思維理念的堅持,對醜陋與罪惡的憤恨,對正義的嚮往與維護。

蘇浩注視著這些人遠去的背影。這一刻,他忽然有些理解“文明時代”四個字的真正含義。

那是一種只可能在烏托邦出現的理想。

很遠,很空幻,卻很美妙。

欣研走到他的身後,伸手撫摸著寬厚結實的肩膀,柔聲道:“我真怕你動手殺了他們。他們和昨天那些人不同。他們沒有錯,只是有些固執。”

蘇浩沒有轉身,他抬起右手,握住擺在左肩上柔弱的手腕,平靜地:“我知道,他們都是好人。可他們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也走不了多遠。”

欣研用令人寬慰的語氣:“他們總會明白的。”

蘇浩不置可否地搖搖頭,轉過,把深邃的目光投向遠處的公路,頗有些感傷地喃喃:“他們。。會死的。”

地平線盡頭,還有一群緩緩走來的黑。

病毒爆發造就了喪屍,也有很多人仍還活著。

這條公路通向北面。

走了一群,還會有更多的人從這裡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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