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連城就皺了皺眉,十分想不給他這個面子,但看了看身邊妻妹,再看看舉著酒杯的王珏,就覺得有些氣短,又陪他吃了一杯茶。

連喝三杯,旁邊單赤霞就站起來圓場子,“姨老爺,我家老爺還吃著藥,這茶也不好多吃的,不如讓少爺敬您兩杯。”王珏看他說話,本想呵斥兩句,你個管家,坐在主人桌子上不說,還插嘴管起我喝酒來了。不過,他也是知道眼前這位頜下虯髯的漢子出身於戚少保帳下,和鄭連城是生死之交,怕他萬一拿出武人的桀驁來,到時候萬一吃一頓老拳,就不划算了,就鼻腔兒出氣,哼了一聲,也沒搭腔。

那邊乖官聽了,趕緊走過來,“姨丈,侄兒敬您一杯酒,祝願您有朝一日得償所願。”

這話說的亮堂,叫人聽了渾身舒坦,不管你想升官想發財想長壽想死了舊老婆娶新老婆,總之無所不應,實實是一服萬應靈藥。

那邊董其昌和陳繼儒聽了,互相看了看,也端起酒杯走了過來湊趣兒,“王員外,我們也敬你一杯。”

王珏頓時就漲了臉面,這兩位是誰?頂尖兒的大才子,大名士,像這個陳繼儒,八歲就被當時的閣老徐階所看重,贊他是風雲麒麟兒,頓時揚名於天下,如今,卻也來給我敬酒,當下就漲紅了臉,腆著臉兒就說:“我是乖官的姨丈,你兩位不消跟我客氣……”

他這話裡頭,意思就是,你們跟乖官交好,那就跟乖官一般喊我就好。

陳繼儒心裡頭大罵:臥槽泥馬,你個措大,也敢厚著臉皮來佔小爺我的便宜,要不是看你是鳳璋的姨丈,我呸你一臉。倒是旁邊董其昌城府深,暗中扯了扯他袖子,示意他別發火,到時候搞得大家都難堪下不來臺階。然後笑著就說:“王員外乃是我三吳前輩,其昌早就想認識了,上次鄉試,其昌還想著要見一見王員外,可惜總不能成行,甚至因此心境不好,卻是只考了第二,當真慚愧。這次在鳳璋這裡小住,欣聞王員外是鳳璋的姨丈,歡喜不已,只是前兩次王員外來去匆匆,其昌也不好覥顏求見,今日一會,定要請王員外滿飲三杯。”

他這話綿裡藏針,意思是說,兄弟,別給臉不要臉,我是舉人,你才不過一個秀才,別跟我跟前擺譜兒,要不是鳳璋,我都懶得搭理你。

要知道,華亭也就是後世的上海,雖然離寧波近,甚至習慣上,華亭的文人士子也被稱為三吳士子,但他們從地理劃分上,那不折不扣是南直隸人,參加鄉試要去南京,怎麼可能到寧波來還想著見一見王珏呢?所以這話其實就是在抽王珏的老臉。

而且,董其昌這廝參加鄉試,原本是成績拔為第一的,結果因為字跡不好,被壓到第二,他這才苦心練習書法,總成一代大家。

這鄉試第二,俗稱亞元,那也是可以隨時掛在嘴邊吹噓的,譬如開個詩會什麼的,滿場俱都是文人士子一時名妓,他一抖摺扇,譁一聲展開,自我介紹說[在下應天府鄉試亞元……]這個效果,絕對也是轟動的。

他在那兒說什麼因為沒拜見到王員外所以心情不好導致考試考砸了只考了第二名,純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不過,讀書人睜著眼睛說瞎話其實也很正常,而且讀書人睜著眼睛說瞎話水平通常都比較高,若腹中貨色少一點,還真聽不出來。

王珏假假他也是一個秀才,華亭讀書人鄉試要去南京應天府,這個起碼他還是知道的,又聽董其昌自稱心情不好只考了第二,更是宛如被扇了一巴掌,腦殼嗡嗡作響,知道被人扇了臉面了,但這一巴掌扇得有水平,起碼屋子裡頭七仙女怕是不一定能聽懂,於是,他搖了搖牙,只當打落牙齒和血吞了,嘿嘿笑了兩聲,臉色都有些發白。

董其昌旁邊的陳繼儒有些驚訝,轉頭看他,心說董哥哥喂!你今兒罵人的水平也跟我差不多嘛!董其昌嘿嘿一笑,對王珏舉了舉杯子,王珏不敢再亂說,趕緊一口喝了,這等大名士,果然眼大如箕,還是不要招惹的好。

“來來來,王員外,再吃一杯。”董其昌和陳繼儒就拉著王珏灌他的酒,上首坐著的鄭老爹也是聰明人,看出來這兩位世侄那是要給自己漲臉,所以抽了王珏的臉面,忍不住臉上就笑,轉頭對艾梅娘說:梅娘,你去讓孩子們吃起來,不要一副提心吊膽的樣子,怎麼說也是小年,莫壞了心情。

艾梅娘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看了看自己丈夫,正被董陳二人猛灌,看他那模樣,似乎被這等大名士敬酒,雖然被暗中諷刺了,但還是很有面子的,故而嘆了口氣,起身轉往那邊桌子去,叫女兒們各自玩耍,不必管長輩們說話,七仙女這才舒了一口氣,看了看自己父親,在那邊昂著頭喝酒,似乎也很高興,她們雖然家教甚嚴,到底還是孩子,沒一會兒,立刻又活潑起來,那邊鄭老爹看了,忍不住就摸著下巴微笑。

而艾梅娘又掀起門簾子,出去先軟言安慰了一句方才那個男僕,接著又去灶上,對家僕們說了兩句話,先謝了她們這些天來把家裡頭事情辦的好,慌得那些丫鬟婆子男僕一個個連稱不敢,梅娘又交待,每人發一兩銀子當是這數天來忙碌的獎勵,自然又是一番千恩萬謝,然後就正色吩咐她們,今兒已經小年,事情應該不會再多了,但凡事不要懈怠,眾人剛得了銀子吃了棗子,這會子吩咐下來事情,自然連連稱,是是是是,老資格的下人更是知道這只不過是主家敲打,倒不是故意尋麻煩,她這才笑著讓這些僕人再多送些酒食到屋裡頭去。

看她轉身走了,有個大腳婆子就忍不住贊,咱們這位姨奶奶,那真是一等一的,各位,不是我誇,我前頭也在不少大戶人家做過,哪裡有這等菩薩心腸的奶奶,別的不說,光看她把咱們老爺服侍的穩穩妥妥的……她這話一說,灶上卻是有些冷場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是連一個接話的都沒有,那婆子頓時也曉得自己說岔了嘴,趕緊作勢自己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子,那在灶上弄菜的婆子因一手上好的席面本事,而鄭家暫時又沒有什麼真正的下人裡頭的管事人,眾人隱隱就奉她為首,大抵還是貪她手上本事,做的好菜,據說這位以前在一位王爺家裡頭待過,後來不曉得犯了什麼事情,被人忌諱,這才便宜發賣出來的。

到底是王府裡頭出來的,又經歷過事情,故此這婆子嘴巴甚穩,輕易不太搭話,家裡頭老爺少爺姨奶奶的事情更是提也不提的,這會子開口,眾人就凝神聽她說話,她慢悠悠說:咱們做下人的呢!只要記牢四個字,秉持本分。

這話,聰明人一聽就明白了,不過這婆子看還有幾個不大拎得清的樣子,終究又多說了幾句:咱們家裡頭,少爺是有大本事的,董陳兩位少爺聽說都是江南地面上一等一的大名士,老爺身子弱也不大管事,老管家據說是老爺的生死之交,也不太問咱們下人的事情,這兩個月凡事都是姨奶奶一手操辦的,所以,那些什麼把老爺服侍的穩妥的混賬話,最好都爛在肚子裡頭去。要知道少爺年輕,這家業日後肯定要慢慢興旺起來,說不準,你們當中以後就有管事婆子,大丫頭,外房管事,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可以問,什麼不可以問,講話之前都要在心裡頭過一過,不要信口開河,最終會誤人誤己。

她這番話,當真是金玉良言,再笨的,也聽懂了,忍不住就謝她,她操起勺子,把鍋裡頭一碗梅乾菜燜肉給裝好,轉身遞給旁邊一個丫鬟,這才淡淡說:大家也不要謝我,我也不過多見過一些,又吃過點虧,這才隨口一說,你們乘早忘記了最好,我這人忘性大,睡一覺起來,說不準什麼事情都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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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連連點頭稱是,一時間,都振奮了精神,不管怎麼說,上頭老爺少爺不太問事,姨奶奶雖然有手段,卻是個菩薩心腸,總比那些後宅一盆汙水一般的豪富之家要好,眼看著大家也有個奔頭,說不準,就真如今兒說的,日後咱們當中就出了管事婆子,外房管家,大丫頭……一時間,頗有擰起一股繩往一個地方使勁兒的意思,倒是把剛才的尷尬衝散了,各自忙碌,給老爺少爺們搬酒,給表小姐們多拿些甜食,給火龍再添一些炭,倒是有幾分小年的氣象。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杯聲笑語,鄭家熱鬧成一團,王珏王子玉被董陳兩位灌得醜態畢露,被扔在屋子一角的榻上,猶自手舞足蹈,躺在那兒就喊,“夫人,夫人,去外頭看著,可有同僚來拜年麼!”

陳繼儒這促狹鬼,咳嗽了兩聲,捏著嗓子在他旁邊說:“老爺,外頭有鴻臚寺鳴贊遞了帖子來拜訪。”

王珏一下就坐了起來,閉著眼睛就喊:“幾品?”

“九品官。”陳繼儒捏著嗓子在他旁邊喊,他呼嚕一下又躺了下去,嘟嘟囔囔道:“九品官兒,不見,讓他偏廳候著。”

“老爺,來了個翰林院五經博士,正八品,遞了手本求見。”

“八品?偏廳候著。”

“老爺,光祿寺典薄,這個是從七品,遞了帖子進來了。”

“從七品?不見不見,也偏廳候著去,六品以上再叫老爺我。”

“老爺,這次是正六品,都指揮使司的經歷。”

“武官?把拜帖甩在他臉上讓他滾蛋……”

這榻和外頭屋子沒有簾子,只有一道木質的鏤空牆,中間是個圓拱門,乖官聽見陳繼儒的動靜,從外頭走進來一把抱住他,臉上苦笑,低聲說:“我的親哥哥,你就給我姨母留點面子罷!”榻上王珏猶自閉著眼睛揮手,不知道在空氣中撈什麼東西,嘟嘟囔囔似乎在說:“怎麼連個主政的知縣都沒有……”

董其昌也走過來低聲說:“仲醇,太不厚道了。”陳繼儒偷眼看看外頭的艾氏夫人,看她時不時眼光看過來,也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這位艾氏夫人平時極為和善,如此作弄她的丈夫,是有點兒說不過去,不過嘴巴上卻是不肯服輸的,瞪著董其昌低聲說:“剛才是誰說自己是應天府鄉試第二,噼裡啪啦打了人家的臉還一陣敬酒把人家灌醉了?”

董其昌臉上微紅,這事兒他也頭一回做,就嘿嘿低笑,說:“我這不是給連城叔父出氣麼,這位秀才公來了兩次都對連城叔父不恭敬,咱們做小輩的,總要孝道為先……”

旁邊乖官聽了,哭笑不得,臥槽,這大明朝的讀書人呀!真是睚眥必報,一點兒虧也吃不得。

不過,這話聽了,心裡頭也暖暖的,熨帖極了,這可不就是後世死黨的味道麼,不過後世死黨往往要數年甚至十數年才知根知底,而大明朝卻是互相看順眼了,就願意以身家相託付,頗有古人之風。

他想到古人二字,突然撲哧一聲笑了,泥馬,這兩個傢伙,不就是古人麼,如今連我也是古人一個。

失笑之下,他伸手摟住兩個肩膀,只是個頭兒小了些,看起來有點不倫不類的,低聲說:“好了好了,我謹代表鄭連城同志向兩位同志致謝了。”

左丘明《國語》曰: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

三人嘿嘿嘿低聲笑了一陣兒,鬼鬼祟祟又流竄回桌子上去吃酒食,那邊在夢裡頭估計還在接見同僚官員的王珏王子玉老爺,卻是在榻上慢慢打起呼嚕來。

鄭家這頭快活,但,寧波首屈一指的大海商顏家,卻是陷入滅頂之災,一個多月前,他家家主顏大璋就已經不知所蹤,顏幹老管家也不知道動用了多少關係,才隱約打聽出來,老爺在琉球國附近似乎被人搶了,一時間顏家人心惶惶,全靠家裡頭老人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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