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丹桂飄香。

乖官一身儒衫,腰佩村正,騎在小白馬上,大頭一身青衫,高幫鞋子,腰間很臭美地扎著一根豬婆龍腰帶。這腰帶雖然只是用豬婆龍腹部的皮硝制,是顏船主腰間那根腰帶的下腳料,卻也名貴非常,是小倩得的賞賜,顏家把她的衣裳頭面首飾全部送到鄭家,這根腰帶也在其中,她本打算送給自家少爺的,乖官就笑著對她說讓她去送給大頭,結果大頭得了這腰帶,再一聽說是龍皮所制,笑得臉上綻開花朵一般,沒口子小倩姐姐長小倩姐姐短的,她從大頭嘴巴裡面隱約聽了些《大興縣兩屍三命,鄭乖官勇割雙頭》的故事,故此知道了單管家父子兩人為何看自己眼神總有些奇怪,這才明白少爺讓自己送腰帶給大頭的緣故,算是抬舉自己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心裡頭感動的很,覺得少爺肯為一個小丫鬟如此上心,真是一個值得讓人託付的,卻搞不懂為何跟小姐總是對不上眼。

大頭牽著馬韁走在前頭,時不時去摸一摸腰間那豬婆龍的腰帶,美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乖官看他那模樣,忍不住好笑,轉頭看這寧波城外炊煙渺渺。

江南的城鎮有個極顯著的特點,城池很小,不像北方,偌大的城池把所有民居都包進去,依靠城牆就可以抵禦侵略者的入侵。而江南的城池也有特色,大多都是梨形城桓,這是因為江南多山多水,必定受到山水的限制,因此形狀不規則,而北方城池大多數都是四四方方的。

寧波古城已經有數百年之久,很多地方都早已坍塌,前朝蒙元時代元庭又不許南人築城,等朱洪武開國,由於大明是從南往北一路打上去的,因此大明開國,南方底定,根本沒有築城的需要了。

這事實上也是嘉慶朝江南倭寇橫行的一個原因,大多數城鎮連個堅固齊全的城桓都沒有,老百姓怎麼去抵擋如狼似虎的倭寇。

像乖官和大頭從桃花塢一路行來,人煙逐漸稠密,遠遠看去,城門倒是似模似樣的有幾個,城牆,卻像是被狗啃過的燒餅,有將近千年歷史的內城倒是像模像樣,每隔個幾年,寧波府都要修繕一下,這也是整個大明為數不多的有內城的城市,還是唐朝開元年間建的,如今寧波府衙門所在就在內城裡頭,此外還有一些官宦人家,豪商大戶也居住與內城。

乖官和大頭緩緩行在路上,遠遠的,能看見靈山保國寺,依稀還能聽見和尚們撞鐘的聲音,大頭指著那邊就問,“少爺,那個和尚廟是什麼地方?瞧著有點兒像是咱們順天府的潭柘寺,就是山有點矮,像個小土丘。”

潭柘寺就是送《永樂御製神僧傳》給鄭國蕃並且說[小施主前世宿慧,和尚投胎,不如從了老衲罷!]的和尚所在的寺廟,始建於西晉,永樂皇帝建紫禁城就是仿的潭柘寺,永樂大帝就是山寨的創始人,山寨無處不在。

乖官哪兒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寺廟叫什麼,不過這官道上往來行人很多,旁邊有個行人看乖官主僕二人都十分氣派,聽口音像是天子腳下出來的,就順口說道:“這位小官人,那山叫做驃騎山,寺名保國寺,香火鼎盛,而且求籤頗靈驗,你家小相公若是要問前程,去保國寺求一籤,倒是十有**靈的,就是,香油錢貴了點兒。”

“那麼點兒小土坡居然也叫驃騎山,若驃騎大將軍知道,一準兒氣得從墓裡面爬出來。”大頭看那小山丘不氣派卻叫驃騎,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旁邊那好心人一噎,忍不住在心裡頭怪自己多嘴。

在馬上對那位行人點頭微笑道了聲謝,“家僕無禮,請不要見怪。”那行人連說不敢,說小相公客氣了,說著,卻是放慢腳步,走到後頭去了。乖官扭頭就對大頭說:“再亂說話,下次不帶你出來了。”這小子有些口沒遮攔,是要好好給他上上規矩了。

單思南哦了一聲,怕在官道上被少爺呵斥,這人來人往的,未免丟面子,於是低著頭牽著馬就往前頭走。

往前頭走了一截路,人口愈發稠密,乖官就下了馬,讓單思南牽著馬跟在身後,尋人問了問路,那人一聽這位小相公問哪裡書坊最多,就指著保國寺說廟前頭一條街,全是書坊。

乖官道了謝,緩緩往保國寺方向而去,這時候正是上午,又是秋高氣爽的時節,路上很多人看著就是往保國寺上香去的,果然如人所說香火鼎盛。

自然,乖官是不想去燒香拜佛的,萬一又被什麼白胡子老和尚一把拽住來一句[小施主前世宿慧,不如從了老衲罷!]那才真的冤枉。雖然說,他自家明白自家事,穿越這個現象,用佛家的話來說,恐怕還真就是前世宿慧,歷史上很多高僧,明明不識字,可開悟以後,寫詩作偈語頭頭是道,實在只能用生而知之來形容。

兩人一路走去,路上不少上香的大姑娘小媳婦,看乖官唇紅齒白,雙眉直插入鬢,腰間佩著華麗的寶劍,身後還跟著牽白馬的小廝,忍不住就要多看兩眼,一路行來,衣裳上頭也不知道沾了多少眼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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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乖官倒是已經習慣被人注視,也不大在乎,到了那保國寺前面,只見往山上去的一頭人頭攢動,無數上香的求籤的,男男女女各色人等,而另外一邊,則是瓦簷連綿,兩丈多寬的青石鋪就的路上往來的多是長衫人物,兩邊房屋一家接著一家,對著街撐起布挑子、布棚子,下面都是擱著木板,各種各樣的書本就那麼鋪在上頭,有些鋪子門口,刻工們就直接坐在凳子上低頭專心雕刻。

大頭[譁]了一聲,“少爺,好多書坊,比咱們大興多的多了。”

乖官心說南北文風差異豈是說著玩的,就往那邊街上走去。

兩人慢慢走著,來回看了一圈,乖官就挑了一家看起來最氣派最大的鋪子,那鋪子門面足可三人並排進出,抬頭看去,上頭掛著一幅匾額,付梓堂。

他讓大頭在外頭等著,抬腳走了進去。

裡頭看起來像是一間書店,空間十分之大,幾排擱著木板的櫃子,一條櫃子上頭放著各種時文,這些類似後世高考習題的玩意兒歷來是賣的最貴的,永遠不愁沒人買。另外一條,上頭放著各種講史演義故事,還有些邸報抄錄等等,這些是賣給那些老書蟲的,大多是一些不得志的文人,又或者是看書多年,對才子佳人書或者平話演義之類已經不屑一顧,要鑽故紙堆自己尋找喜歡看的書。

最外頭,則是各種暢銷的數目,譬如《春夢瑣言》《懷春麗集》《隋煬帝豔史》《則天皇**闈秘史》這種一看就有花頭有貨色的,還有描述家族破落子弟,結果被官宦小姐看上,小姐贈金後花園的,要麼就是流落海外,得了龍王珍寶,發家致富的,種種不一而足,總之,這些都是賣給那些打發時光的人看的,用高夫子的話說,就是[只好算識得字,不好算讀書人],這個龐大的識字人群是購買觀看這類書籍的最大買家,書坊主們眼中的金主。

乖官背手仔細看了看,有一個門通往後頭,想必後面是雕版刻書的工匠所在,有幾個秀才打扮的在裡頭講史演義邸報櫃檯上挑著書,再裡頭去,有年紀不過十來歲的也有年紀大的足可以做爺爺的,人數怕有二三十個,在時文櫃檯邊來回晃悠挑選,有個五十多歲的,身上長衫破得漏風,依然捧著一本時文在那兒看著,眼睛都要湊到書裡頭去了,這些都是有童生資格但沒正式考上秀才身份的,不管你年紀大小,哪怕八十歲,沒考上也只好叫童生,這些人都巴望著從時文裡頭看到出路。

而最外頭,各色人等不一,有穿短衫看著就像店鋪小二的,照樣捧著一本《則天皇**闈秘史》看得津津有味,有秀才打扮但衣冠豪奢的,拿著《春夢瑣言》看得滿臉猥瑣的笑容,甚至有那看起來就是富家小姐身邊還帶著丫鬟的,也混在人群裡頭,瞧見有新問世的才子佳人書,一把捧在懷裡頭就不肯放下,仔細看了兩句,立馬兒讓丫鬟拿著繡著花燻著香的荷包去付銀子。

泥馬,果然是痴呆文婦的錢最好賺。

乖官一圈轉下來,主意到房間一角櫃檯邊,有個穿道袍的老者,捧著茶,正和另外一個穿儒衫的老先生說話。

“元一我兄,你這付梓堂看來生意大好啊!”說話的道袍老者一臉清癯,頜下微須,捧著茶盞輕酌一口後說到。

“哎!比不上大木兄你的忠正堂啊!”另外一位老先生捧著茶盞,臉上似有得色,說話的老先生是他的兒女親家,三大刻書世家傳人,兩人雖是數十年好友,但他一直有和這位好友競爭的念頭。

“兩位老先生,請了。”一個美少年走過來,彎腰一個肥喏,慢慢起身抬頭,眉目俊朗,叫兩個見多識廣的老頭子也忍不住暗贊一句,好一個俊俏小官。

說話的自然是鄭國蕃,他在旁邊看了好久,才確定那臉色紅潤的儒衫老頭是這裡的店主,另外一個穿道袍的清癯老者似乎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不過聽說話,似乎已經不在意功名了,不過舉手投足間,還是有一股子文人氣度。

鄭國蕃先寒暄請教一番,這把懷裡頭的白娘子本子拿出來遞過去。

不得不說,長相好的人做任何事情總要佔點便宜的,換了別人,十來歲的小毛孩子,拿個本子說自己寫的,兩個老先生說不準看也不看,這倒不是以貌取人,實在是人情世理。

那位虞玄虞老先生作為主人,又是這付梓堂堂主,既然搶先接了過來,隨便看了兩眼,眼神一凝,一疊聲喊來夥計,“快去快去,把昨兒順天府發來的《繡像足本倩女幽魂之聶小倩》拿過來。”

那夥計得了店主吩咐,扭頭去取了書來,“老爺,這書還沒上架呢!”虞玄虞老先生接過書,也不說話對他揮了揮手。

一直默不作聲的乖官一看,心裡面舒了一口氣,感情《聶小倩》已經發貨發到寧波了,這就好,估計不愁賣不上價錢了。

兩兩前後對照了一番,看了大約萬把字,這位付梓堂堂主咂嘴噠舌,緩緩合上手上的稿子,“書不錯,可是小秀才你的師友所撰麼?若想賣,老夫出五兩紋銀。”

啥?五兩紋銀?

看著這臉色紅潤富富態態細眯著小眼的老先生,乖官真恨不得一拳轟到他老臉上去。

臥槽泥馬勒戈壁,果然,讀書人的厚臉皮真是無下限的啊!即便是那個乖官覺得蠻小氣的德藝坊坊主趙蒼靖,第一次看《聶小倩》也開價十兩銀子,這位倒好,一張嘴,五兩。

所以,乖官當下臉色就變了,伸手過去拽了自己的書稿,“老先生說的好笑話,我以後要是寫《笑林廣記》的話,一定請老先生說兩個。”

乖官這話,不軟不硬,不卑不亢,話裡頭隱隱點出自己是書的作者,還暗中隱射諷刺了這位虞玄虞老先生。

“小兄弟,不急不急。”這老先生嘴上說不急,一起身,把茶盞都打翻在了櫃檯上,伸手一把拽住乖官,“可以商量,可以商量嘛!”

泥馬,有什麼好商量的,越是讀書人轉行做商人,所謂儒商,越是扣屁眼嗦指頭的貨色,真是沒一個好東西。

乖官根本不想跟這位商量,寧波這麼大,外面全是書坊,我還不信了。伸手去扳開這位虞老摳門的手指頭,“老先生,我想我們商量不到一起去。”

他說完扭頭就走,後面那位一直沒說話的道袍老者突然開口,“小哥留步,老夫熊大木,忠正堂堂主,能否一觀小哥的本子?”

這話一入乖官的耳朵,本來乖官不想搭理的,這兩個傢伙一看就是一家人,葛朗臺的朋友還不是另外一個葛朗臺,不過熊大木三個字卻讓他腳步一頓。

緩緩轉身,他說道:“可是寫《楊家將演義》《北宋志傳》《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宋代君臣演義》《岳家將》《全漢志傳》《宋傳續集》的鍾穀子熊大木?”

泥馬渡江熊大木,名福鎮,字大木,號鍾穀子,忠正堂主,福建建陽三大刻書世家之一,泥馬現象發明人。

這是一個寫小說的人無法繞過去的牛人,秀才出身,棄儒從商接手家族書坊刻書的生意,作為一個書坊老闆自己動手撰寫講史故事,第一個在講史演義裡頭煞有其事夾批[泥馬渡江],說北宋康王趙構被金人追趕,惶急之下上了一匹馬就跑,過了江,發現胯下的馬是一匹泥塑的馬,把神話當歷史寫進講史裡頭,導致有明一代所有講史演義和時事演義通通成了笑話,後人稱泥馬渡江熊大木。

你喜歡這位也好,不喜歡也罷!只要你是搞文學創作的,尤其是研究明清小說的,這位就是你無法繞過去的大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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