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大宴儀,乖官穿著[曳撒],蒙古語叫做[質孫],大明俗稱斷腰袍,下面裙子是有褶的,也就是後世影視劇裡頭錦衣衛的那身經典打扮,總之,看起來就不太像是天朝傳統服飾。

但問題是看著不太像,不代表它就不是,乖官這一身曳撒,那是飛魚的袍式,和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身上衣裳倒是一樣兒,當然,也和很多官員一樣,因為這本來就是前元的朝廷禮服,大宴儀上至天子下肢百官,都得穿著,《元史》:質孫,漢言一色服也,預宴之服,衣服同制,謂之質孫。

乖官在五百年後那也是常常混跡度娘漢服吧的,動不動要瞧見無數自詡磚家貼,說這個不是漢服,那個是影視服,似乎只有他批准了才是漢人的服飾,有時候乖官真想吐那些人一臉,泥馬,你以為你是廣電總局啊!

這個時代,王世貞寫《觚不觚錄》,其中就寫的很清楚,說士大夫宴飲[必衣曳撒],這就像是天朝學了南洋製糖方法,隻字不改,就叫西洋糖(大明南洋稱西洋),然後整船整船地賣給歐洲諸國,出口創外匯,諸國稱之為中國糖。

什麼叫氣度?這就叫做氣度。

不像後世,說起來似乎民主禮儀,這個不是我們的,那個不是我們的,其實一股子奴才氣,好似他就是個包衣奴才,給主子們保管著東西,什麼都是主子的。

當然,任何時代都有嘴炮黨,大明嘴炮黨也不少,像是正德年監察御史虞守隨就吐槽:蓋中國之所以為中國者,以有禮儀之風,衣冠文物之美也。況我祖宗革胡元腥羶、左衽之陋,,冠服、禮儀具有定式。聖子神孫、文臣武士萬世所當遵守,奚可以一時之便,而更恆久之制乎?

明季的大名士沈德符也吐槽說:泥馬,這明明是胡人上下馬穿著的衣裳,怎麼士紳們都當常服來穿?

但不管這些大明嘴炮黨如何抨擊,曳撒這玩意兒依然是朝廷禮服,皇帝起居穿,出遊穿,狩獵穿,宴飲還是穿,官紳們更是如此,而且明中後期思想解放,百花爭豔,人們熱衷刪改衣裳,什麼稀奇古怪的都有,大明稱之為[服妖]。

像是儒家泰州學派創始人王艮,動不動穿個大紅袍戴個高帽子,你要跟他講[心齋公,你這個不是我朝祖制。],你瞧他是不是老大耳刮子抽你,說不準還要罵你[祖你奶奶個腿,豎子,速與老夫滾出。]

所以乖官穿著一身飛魚曳撒,面帶笑容,實際上腦子裡頭開運動會一般,想了很多事情的。

當然,他這笑容,落在一干清流文臣眼中,未免就是小人得志的嘴臉,有那聰明的,知道這時候鄭國舅勢大,扭頭裝看不見,有耿直的,瞪大了眼珠子死死盯著,有圓滑的,就拿眼神安撫同黨……總總不一而足。

當然,總是有人不怕死的,這時候就有官員出聲諷刺,“鄭都督劍履上殿,謁贊不名,真有曹孟德風采啊!”

吵吵嚷嚷的大殿內頓時就靜了下來,紛紛看著說話的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李戼(mao,古同卯),心中就道:真是個強項(不怕砍腦袋的硬脖子)啊!

後世給曹操翻案的不少,但是在大明朝,曹丞相絕對不是一個好名詞,像是劍履上殿,謁贊不名,更是囂張跋扈的權臣的代名詞。

大明已經不是大漢朝,要脫鞋子上殿,但佩劍上殿的,還真就乖官這麼一個。

右僉都御使已經不是小官了,正四品,外放出去也得是布政使或者巡撫,那就是封疆大吏了,不過大家都知道如今鄭國舅大勢已成,尤其在大宴儀這個當口,挑釁鄭國舅,那真跟找死差不多,沒見著番臣那邊坐著三娘子,布延小王子,這東、西蒙古部落之主,都是鄭國舅招攬來的,據說一個是他閨房中人,一個是他大舅子,可謂是他的鐵桿,此外,那朝鮮國的使臣坐著,有訊息說朝鮮國王送了一位翁主給鄭國舅做妾,那不消說日後朝鮮也是幫著鄭國舅說話的,至於九州宣慰司的使臣,九州宣慰司還要說麼?

這世上沒有笨蛋,在朝堂上,也沒有所謂保密的訊息,但在這時候還如此譏諷鄭國舅,那真不得不說此人是強項了。

乖官被諷刺了,卻猶自臉上帶笑,他之前就跟萬曆說過了,甭說有人蹦出來,就算沒人甭出來,他也是要挑事兒的。

這就跟指鹿為馬的趙高耍的手段差不多,我說鹿是馬,馬是鹿,我倒要看看,誰反對,誰贊成。

這事兒,後來的九千歲也幹過,就是修生祠,袁督師不也要主動上表懇求給九千歲修生祠麼!

天朝的手段就是這樣的,你再大的才,跟我不是一路的,那就不行,反過來說,我要做事,你跟我不是一路的,老在旁邊搗亂,我自然是要把你踢下去的。

手法雖然髒了一些,總比我要決國之生死一戰,後面卻被自己人斷了糧餉要強。

這個手法被後世總結,就叫做,攘外必先安內。

乖官這一出,無非就是要再扮一扮小人,瞧瞧到底哪些反對他的,大明朝堂上可不乏為了反對而反對的人。

他搭臺唱戲,為了就是如此,故而右僉都御史李戼嗆聲,他非但不惱,反而還笑了起來。

乖官踱步就到了李戼座前,大宴儀群臣分左右而坐,殿上都是高官,公侯伯之類更不少,低品官中,若非都給事中這類品階雖低權卻重的,大抵要坐到外頭去,人數之多,都要排到午門外去,但沒人嫌麻煩,這是大明炫耀武功的大宴儀,若不把官兒都安排上,那還炫耀個甚?後世屁大點小官娶兒媳婦還得辦幾十桌上百桌呢!

“李御史,曹孟德可是個黑臉的,論長相,比我差八條街那麼遠,論詩詞麼……”乖官到了跟前,緩緩抽出腰間長劍,伸指在劍脊上一彈,叮一聲,帶著顫音,文人謂之龍吟。

他腰間這把劍,那是錦衣衛衙門造的,倭刀式樣,甚至劍柄上的銘文都是[薩摩國某某],若是後世有這類刀劍,不消懷疑,肯定是明朝的時候朝廷山寨的。

這種薩摩國刀劍,刀鐔極小,幾乎沒有一般,比正常寶劍帶個劍鐔看起來還要修長,故此劍姿優美,極得大明文人喜歡,俗話說,有需要自然就有市場,若不然薩摩區區扶桑小國,為何有那麼多山寨它的,這就如有人喜歡細長的模特身材差不多。

乖官這把劍,因為是錦衣衛專門打造出來給高官所用,第一考慮自然是美觀,故此劍姿格外地修長,長劍一拔在手,就宛如有一汪清泉在劍刃上流淌,伸指一彈之下,纖細地劍身伸指微微顫抖起來,上面的光線便似乎在躍動一般,映得乖官半邊臉兒發光發亮。

他一轉身,衝殿上萬曆就大聲道:“陛下,臣弟就舞一曲曹孟德的《短歌行》罷!”說罷,劍在手上挽了個花,然後一橫在胸前,雙眉一展,高聲便唱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這首短歌行,乖官取的是後世少將歌唱家楊洪基所唱的《三國演義》版本,那是一個美聲唱法的版本,但是又把京劇表演藝術家袁世海的架子花臉加了一些進去,再糅合他本身的劍術,已經足謂唱唸做打俱佳了。

這個時代其實後世戲劇其實已經有雛形了,也就是極著名的南戲班子,高官顯貴們家中多有蓄養的,故此乖官的這個唱法還是能夠被欣賞的。

其實這首短歌行這時候唱還算得應景兒的,畢竟,曹操的文采和氣度擺那兒呢!何況最後一句[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那也是點題的,乖官邊歌邊舞,唱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處,手上長劍便急舞起來,腳步更是就在右僉都御史李戼跟前打轉。

李戼出聲諷刺不假,但這不代表他就真有泰山崩於前色不變的胸懷修養,任誰被一把長劍在眼前晃來晃去,臉色怕都要不好看的,但是這時候他要強撐面子,不能有點滴退縮,故此,恐懼之下臉色都變黃了,雖然強自鎮定,卻能看見雙手不停顫抖。

待到乖官唱至[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處,腳下一轉,身形隨之而動,滴溜溜轉了三圈,長劍在頭頂盤了兩個劍花,刷一聲就從李戼眼前掠過……眾人一片驚聲之中,右僉都御史李戼這時候才覺得臉上劍風刮過,心頭狂跳之下,不由自主伸手撫了撫臉頰,頓覺下巴上手感怪異,垂目一瞧,這才發覺下頜一部美髯,卻是齊齊被鄭國舅給削斷,此刻紛紛揚揚灑落在跟前的宴几上。

乖官未做停留,朗聲高唱道:“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長劍一揮,緩緩納劍入鞘,衝殿上萬曆大聲道:“臣弟為陛下賀。”

那邊李戼臉色漲紫,雙拳緊握之下,只見手背青筋鼓鼓而跳。

古代有髡刑一說,而且還是五刑之一,這種剃掉犯人鬚髮的刑法是一種極為嚴重的恥辱刑法,雖然說唐宋時候已經被廢掉,但民間依然視之為極大恥辱,所以後世人看三國演義中曹操割發代首,好像開玩笑一般,但在當時來講的確是很嚴重了。

即便是明季正是思潮大解放的時代,割掉人的鬚髮依然是極為嚴重的恥辱,譬如金瓶梅中西門慶要剪潘金蓮的一綹頭髮去,潘六兒是什麼態度呢?心若死灰。

故此李戼被乖官一劍剔去下頜鬍鬚,群臣大譁,那些官員未免要想,鄭國舅太也囂張跋扈了,折辱人也不是這般折辱法兒的。

“鄭國舅,汝欺人太甚……”果然就有人跳出來為李戼伸冤,乖官不為所動,這態度更是讓無數清流暴怒,紛紛起身指責……正在這當口,只聽得[工咚]一聲,卻是右僉都御史李戼一頭栽倒在地上,把案几都撞翻了。

殿上亂作一團,乖官卻只是撫著劍柄冷笑,大明的御史言官們,絕大多數跟瘋狗一般,只是為了彈劾人而彈劾,卻幾乎罕見真有為了百姓而呼聲的,更多的只是黨爭的前鋒,為閣老們打頭陣的幾乎都是這些人,搞黨爭是一流的,其餘的,全是末流。

便在朝堂上亂作一團的時候,靖海侯府邸中,奴兒哈赤的老孃喜塔拉.額穆齊正在苦口婆心教育女兒雪月兒。

奴兒哈赤在大漠也算立了不淺的功勞,這次論功,非但順利地襲了他那死鬼老爹建州衛指揮使的職,甚至還授了鎮國將軍,等若後世封中將,在女直這等少數民族來講,那就是不得了的恩典了,要知道,大明九邊那麼多總兵副總兵的,能有幾個授鎮國將軍的?大多數也就是等死了,朝廷恩典,追贈一個鎮國將軍。

奴兒哈赤四歲喪父,自小在李成梁府上長大,也就是說,喜塔拉做寡婦十數年,一直在李家,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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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次隨著兒子進京,去看女兒的時候卻是大吃一驚,女兒居然到現在還是完璧之身?

喜塔拉就是那種蔓藤一般的女人,她的觀念中,只要女人沒依靠上男人,那這個女人無疑是失敗的。

故此她狠狠就教訓了一頓女兒佟雪月兒,雪月兒還感覺很委屈,要知道她跟了乖官以來,連乖官的面也沒見著幾次。

可是,十七歲的大姑娘,被老孃這麼教訓,總是有些不服氣的,原本要解釋的話,到了嘴巴旁邊就變了,“娘,你在伯府十數年謹小慎微,難道要女兒也這般麼?”

她說到此處,看著喜塔拉的眼睛,定定就道:“難道要女兒也學娘這般,用身子巴結權貴?讓兒女們沒名沒分地……”

啪得一聲,雪月兒下半截話全被一巴掌扇了回去。

看著女兒不可置信的眼瞳,喜塔拉顫抖著手慢慢收回來,母女兩人對視良久,半晌,喜塔拉才嘆氣,“你以為,娘真跟伯爺有什麼?”

佟雪月兒眼眶中噙滿了淚水騰一下站起來,“難道不是麼!”

嘆了口氣,喜塔拉就道:“伯爺跟叫場(明譯叫場,後譯覺昌安,努爾哈赤的爺爺)是結拜兄弟,雖然這個兄弟未必真,卻也不至於要把我收到房裡頭招人閒話,為娘承認跟伯爺有過一段,但那真是酒後失態,後來伯爺從未碰過我……”

這個豔熟的誥命夫人緩緩說了一段秘聞,佟雪月兒越聽臉色越白,身形搖晃不已,以前,她只是懷疑,可如今卻是喜塔拉親口說出,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這麼說……我真是伯爺的女兒?”佟雪月兒顫抖著聲音。

喜塔拉臉上流露出一絲尷尬,“為娘也不清楚,當時伯爺征伐阿臺,叫場和他失作為使者勸降……”她說到自家公公叫場和丈夫他失,臉上毫無波動,似乎在說無幹的人一般,而阿臺是什麼人呢?奴兒哈赤的舅舅,阿臺那個造大明的反而被李成梁活捉結果送到京師處斬棄市的老爸阿突罕,不消說,自然是奴兒哈赤的外公了。

為何如此?一則女直乃是蠻夷之輩,親戚間殺來殺去不稀奇,女人根本就習慣了,二來這也是十數年前的事兒了,喜塔拉在寧遠伯府十多年,對以前的事情,要不是女兒今日說起,都快塵封在記憶深處想不起來了。

建州女直指揮使的女人,聽起來好聽,實際上不就是窮山惡水中一個土大王的女人麼,甭說穿金戴銀了,有時候鹽也吃不上,那種日子有什麼好懷念的。

這就像是金瓶梅裡頭的潘金蓮,雖然跟武大郎是正頭娘子,可她寧願殺了武大郎去給西門慶做小,在女人之間勾心鬥角,為何?西門大官人有錢啊!西門家女眷出去逛街,閒漢們瞧見都咋舌,認為是哪家公侯家的女眷,給武大郎做老婆,有這樣的虛榮風光麼?

用後世的話說,就叫做,寧願坐在寶馬裡面流淚,也不願坐在腳踏車後微笑。

給他失做老婆,聽起來好聽,建州衛指揮使夫人,可建州衛指揮使根本就是李成梁的一條狗,既然如此,那還不如巴結李成梁,她當初勾眉弄眼的,跟李成梁勾搭了一腿,李成梁估摸著也是覺得跟侄媳婦來得刺激,一時間酒後沒管住褲襠,不過李成梁怎麼說也是極有城府和野心的,睡了建州衛指揮使他失的老婆,當機立斷,帶叫場和他失去征討阿臺,結果叫場和他失就沒回來,說是因為做使者去勸降被誤殺了,具體怎麼樣子,鬼才知道。

喜塔拉得到公公和丈夫死訊,一開始還挺高興,就跟潘金蓮剛弄死武大郎估摸著一個心情,但慢慢的心越來越冷,李成梁居然再也不來找她了。

這就是喜塔拉的悲劇,但是喜塔拉怎麼說也頂著建州衛指揮使夫人的誥命,兒子奴兒哈赤似乎因為李成梁的愧疚而被收為義子,加之她又懷孕了,故此一直就在李府住了下來,但是,雪月兒到底是誰的種,這個,喜塔拉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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