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殷素素領到暖閣門口,菅谷梨沙上下看了她兩眼,臉上露出一絲謹慎,對旁邊不遠站著的真白杏示意過來給她搜身,殷素素眼瞳中微不可查地閃過一絲惱怒,卻臉上帶笑,當即張開雙臂,輕裘緩袍,真真有翩翩濁世佳公子的味道,兩個早合少女隊過來上下給她搜了搜,轉首對菅谷梨沙點了點頭。

不怪梨沙謹慎,乖官如今位高權重,何況之前還發生過刺殺事件,等劉菊人從南京護送著諸位公主到了蘇州,忍不住就勸諫乖官,說殿下啊,您身邊是不是立起個規矩來,若不然,我們下面人很為難啊!他這一說,附和的人就多了,要知道,如今乖官手下絕大多數人的命運全部身系乖官一人身上,這也是他年紀實在太小,如今不過十四歲,若不然,早無數人勸諫他要和諸位公主行周公之禮,雖然說,殿下的正室夫人目前還很難說,估摸著就得大皇帝陛下(萬曆)來決斷,可早日誕下繼承人,卻極為關鍵,別的不說,這九州宣慰司使的位置就是世襲的,那肯定是殿下和誾千代公主生的公子來坐這個位置。

總之,身居上位,並非能隨心所欲,當初乖官在扶桑冒險刺殺羽柴秀吉,不也是敲暈了鍾離鍾副總兵,這才得以出去行專諸、要離之事。

故此,如今乖官身邊也是一堆人,再想貿貿然帶著若依若常兩個表妹出去逛街,卻是不大可能了,正是一得一失,一飲一啄。

搜完身,菅谷梨沙這才讓殷素素跟在身後,就領她進了暖閣,殷素素進去以後,忍不住臉上一紅,心中就唾罵那鄭國舅荒誕無恥,這時候似乎就明白了昨兒那錦衣衛說好生裝扮的緣故,忍不住,便緊了緊衣袖,心中打定主意,若那鄭國舅想行海陵王(完顏亮,歷史上出名的淫蕩皇帝,專門喜歡把大臣家的妻女召喚進宮淫樂,史書說他每幸婦人,必使奏樂,撤掉幃帳,並讓妃嬪列坐圍觀)之事,自己是斷然不肯,心中便慶幸,鞋底藏著刀片……暖閣內溫暖如春,扶桑諸公主各有其事,像是毛利蘭,如今也明白了,自己怕是一輩子也離開不了這兒,有時候看漢書,讀到[一入侯門深似海],忍不住就有感觸,覺得自己這輩子怕也見不到工藤新一了,那個陪伴著自己一起長大的、靦腆的近侍武士,如今也不知道怎樣!

其實,這道理淺顯得很,只是,她以前仗著自己得父親寵愛,總覺得自己是西國的公主,可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縱然也能讀唐詩宋詞,哪裡能咀嚼得出裡頭的味道,她可是號稱西國的薔薇,明季,薔薇都是野生的,作為公主,這個綽號的含義當真很不好,不像誾千代,筑前的白梅,聽著就雅緻,連那些南蠻人都知道有這麼一個美人兒。

這種生活過了半年,神仙也要磨掉脾氣了,毛利蘭反省,終於悲哀地發現,自己也就是一個人質,身份再尊貴,還是人質。

用了半年多的時間她才明白,可其餘的公主們,大抵從小就明白,像是德川龜,很小的時候便明白,等自己長到十一二歲的時候,便會嫁給一個父親需要拉攏的城主或者豪族之流,運氣好,能生育子女,運氣不好,剛嫁過去還沒來得及生,或許翁婿之間就刀兵相見了,自己的丈夫若是被父親抓住,估計會被砍頭,然後自己再次嫁另外一個……類似的事情不斷上演,這就是武家女兒的命運。

所以對目前的生活,德川龜很是滿意,有什麼不好?大殿是一個年輕俊美的少年,或許大殿看不上自己,不會要自己的身體,可這並不妨礙她在不遠處欣賞著大殿的俊美,每當她看著大殿搖著摺扇滿臉輕笑的樣子,就覺得這樣一輩子也沒什麼不好。

至於蘭姬那樣的,龜姬嘴上不說,有時候心裡也說,傻瓜,有什麼好惦記的,你的惦念,就是人家的催命符,或許,那個下層武士叫工藤新一的早就被毛利殿下殺了罷!說不定屍骨都在瀨戶內海海底泡著……她把自己換在毛利蘭的位置,覺得自己若是那樣,父親德川家康肯定會暗中讓人殺了那個近侍武士。

總之,這些人都是各懷心思,但是表面上,還是其樂融融的,像是這時候,德川龜正在拽著毛利蘭一起練習書法,毛利蘭一邊哀嘆自己如今怕是連劍也拿不動了,一邊卻也被她拽著跟去,她只是傲嬌,卻也不傻,諸位公主中,也就是龜姬和龍子和自己還算得上朋友,至於織田三姐妹,人家受那位殿下恩寵的很,甚至愛屋及烏,連市公主也常常和殿下說說笑笑,就連和市公主交好的宇喜多家的福公主,雖然年紀都三十歲了,足可做那位殿下的母親了都,卻也常常盛裝打扮……正所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扶桑諸公主之間的派系,隱隱然就分的很清楚。

這時候的乖官,正臥坐與地,斜斜倚在扶幾上面,身下是波斯羊毛地毯,身前放著一張黃花梨的矮炕桌,上頭擺著一副圍棋,他正愁眉苦臉,捻著白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對面的大明女司記官陳惜微,卻穿著一身的唐樣裝束,臉上帶著笑,眼睛細細眯起如月牙兒一般,“鳳璋,我都等了半柱香時候了,快一點啊!”

乖官那個抓耳撓腮啊!忍不住就腆著臉兒道:“這個,惜微姐姐,我能不能讓阿市代我一局?”

這個時代,十之五六的扶桑諸侯和武士都是圍棋愛好者,織田信長、羽柴秀吉、德川家康三人棋力都很是不弱,當時扶桑無敵的本因坊算砂就先後收這三個天下人的俸祿作為藩士,織田市和這位初代本因坊學過棋,也是名師薰陶過的,棋力還真是不弱。

而陳惜微作為女官,因為陳太後身子弱,從來深居禁宮,又愛好圍棋,陳惜微是專門尋名師學過的,南直隸八絕中閻子明正兒八經的女弟子,故此,正好能下個旗鼓相當,這也是兩人關係好的緣故。

“我家殿下文采如蘇坡仙,這棋麼,自然就弱了些,不足為奇。”阿市笑著打圓場,蘇東坡也是歷史上著名的爛棋,這話算是半恭維半解圍,她一身華麗的唐樣十二單,秀髮如雲,一直披散到波斯地毯上,地毯上羊毛雪白,更是襯著黑亮的秀髮,真有驚心奪魄之感。

陳惜微忍不住撇嘴,“我家我家的,你們倒是親近,怎麼?想兩個打一個?”結果阿市掩唇低笑,竟是來了個預設,陳惜微先是一怔,接著,就笑著撲過去,“好哇!你這監守自盜的丈母孃(丈人之婦,猥俗呼為丈母,明季稱丈母孃,有調笑的味道),好生沒羞……”兩個熟美婦人便笑著打鬧在一起。

乖官臉上掛不住,女人一旦放得開,在這樣的交際場合絕對是無敵手的,大明就有個極為有名的故事,說楊榮、楊士奇、楊溥這三陽開泰的閣老聯袂狎妓,當時有個名妓齊雅秀,架子很大,三位閣老點了她,她也敢姍姍來遲,等進了場子,三位閣老看見美人兒姍姍來遲,就說,來之何遲也?

結果齊雅秀笑著說,奴奴方才看書,一時入迷,怠慢諸位閣老了。

三位閣老好奇,就問看的什麼書?齊雅秀說,“烈女傳。”這話一說,三位閣老自然大笑,就笑說:“母狗,無禮。”

齊雅秀不緊不慢,“奴奴是母狗,諸位老大人,不就是公猴(侯)麼!”

這個故事在明季極為有名,膾炙人口,可為交際花的典範,後世五百年,那些交際花頓時就要黯然失色了,不過不管怎麼說,女人一旦臉皮厚起來,男子要瞠乎其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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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此,乖官自然臉上掛不住,又紅又白的,別說兩世為人,三世為人也架不住,訕訕然就把手上棋子放了下來。

這時候,菅谷梨沙到了近前,脆著聲音大聲道:“殿下,人帶來啦!”乖官宛如撈著救命稻草,趕緊招手,“梨沙,快把人領來。”菅谷梨沙轉身就把殷素素從門外領了進來。

“民女殷素素,拜見大都督。”殷素素一身男子裝束,學讀書人那般,一個長揖到地,灑灑然丰姿綽約,乖官乾咳了一聲,正要拿出些大都督的架勢來,一聽這名字?當即臉上一滯,殷素素?這名字還真是……“你爹叫殷天正?”乖官如今經日被人捧著,說話也不那麼婉轉了,忍不住就問了一個很唐突的問題,聽在殷素素耳中,就很是不客氣,不過,第一次見著這位鄭國舅,卻當真沒想到,原來是如此一個俊美的少年,原本以為傳說之言不可信的。

“民女的爹爹殷繼南,不過江湖人物,並無表字。”殷素素拱手又是一禮。

乖官嘿了一聲,本來坐直的身體就又斜斜倚在扶几上,“貴教主手段了得啊!獨自在江南撐起偌大的局面,怎麼?他為何不親自前來?”

殷素素心裡頭打了一個突,這話,卻是不太好回答,黑白分明的眼瞳咕嚕嚕轉了兩圈,看著上首織田市和陳惜微,突然就道:“大都督兩位夫人真真傾城傾國之姿,小女子備了些薄禮,還往大都督笑納。”

仰天打了個哈欠,乖官心說這漕幫能有什麼禮物,未免有些懶洋洋,何況,這個叫殷素素的女子,很是狡猾,顧左右而言他,他也很是不喜,不過,有時候一些官樣文章總是要做的,不管怎麼說,人家把布政司參政欒子夏派去揚州的衛所兵給綁縛來,少費了他不少的事,這獎罰分明,卻是上位者不可不察的,若不然,傳出去,日後誰還敢來投呢?

不過,殷素素遞上拜匣的時候,他看了看,卻也嚇了一跳,裡頭一疊銀票,的確是江南錢莊硬通的,銀票在大明並不具備流通價值,可當時商貿發達,生意人需要攜帶大宗銀子的確不方便,所以這時候銀票相當於後世的匯票,殷素素遞上的小小拜匣裡頭裝的卻足有十萬兩。

這筆銀子不管對誰來說,真是鉅款了,即便乖官如今動輒幾百萬銀子,卻也要驚歎與這殷素素的大手筆,要知道這時候官員起復,買通宦官太監,也不過就是萬把兩銀子。

而陳惜微和織田市,卻被殷素素那一句[兩位夫人]弄得有些尷尬。

看著這銀票,乖官沉吟,所謂無故獻殷勤,非奸即盜,這漕幫麼,未必不能讓他們生存下去,可羅教,卻比較危險,有宗教信仰的組織和沒有宗教信仰的組織,這完全是兩個概念。

所以,乖官其實是一直準備要打壓羅教了,雖然羅教生存的土壤實在是因為江南貧富差距太大,可他如今正要一展抱負的時候,若一直有這麼一個宗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未免總是有些叫人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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