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顏山農老頭作為講學數十載的一代儒宗,嗓門大,談性健,和乖官越聊越有勁,反倒乖官,這兩天沒休息好,又是少年渴睡,談到方剛入夜,乖官就熬不住了,不停地打哈欠,反觀顏老頭,精神愈旺,正是當時文獻所說士子講學[虎虎有生氣]的味道,程夫子亦陪著顏老頭時不時說上幾句,話題已經從國策,宗室,稅收開始往水利,井田,商貿各個方向延伸。

黃宗羲在自己的書中說[東方為學之士,雨併笠,夜續燈……連床大被,所談不出王霸,積月月不厭]講述的就是當時士子喜歡辯論的風氣,顏山農更是有萬人大演講的盛況,當時大演講雖沒有擴音器,但古人同樣有他們的辦法,在演講者周圍以發散性安排門人弟子,然後按照句讀一句一句大聲傳播下去,這樣便能保證即便是最後面的人也能聽見講學者所描述的話。

像是顏山農這樣久經講學的自然談鋒甚旺,可乖官就遭不住了,忍不住便起身告辭,結果顏山農一伸手拽他坐下,隨即從懷中摸出一張報紙來,“這是我來之前便印刻好的,明兒寧波那邊就會發售,你先瞧瞧。”

強忍著睡意,乖官展開報紙,可看了數行,頓時睡意就跑掉了,忍不住瞪大眼睛,“我說老頭,我似乎沒跟你說過這些罷!”

這份報紙上頭所寫,大多便是乖官今兒和顏山農談論的這些話,可是,老頭居然早早已經刻印好,用有備而來都不足以形容了。

“乖子看一眼,呆子看到晚。”顏山農夾了一塊滷煮放進口中咀嚼,一邊噠巴嘴一邊就乜眼瞧他,“怎麼?你以為這世上就你鄭乖官眼乖,別人都是傻子麼?”

“可是!”乖官抖著報紙,這份人民曰報上頭好耀眼的國富論,顏老頭洋洋灑灑數萬言,說的就是繳納賦稅,而且是在這個時代極為極端的官紳一體納糧,從今年皇上給內閣繳了一百萬兩銀子(就是乖官解送入京後來德妃給送到內閣的那一百萬)的稅開始,洋洋灑灑下來,把內閣諸位閣老批得是一錢不值,尤其是如今的代理首輔申時行,顏老頭在報紙上痛罵他是國賊,為何,因為以申閣老為首的蘇州士紳拒絕繳納賦稅。

不得不說,術業有專攻,作為在天下講學數十載的顏老頭來說,人家把繳納賦稅寫的很清晰很有條理,不像是乖官那般,兩眼一抹黑也不知道各省各道賦稅完糧的資料,可顏老頭列舉出來的,數目清晰到每一石糧食,一眼瞧去便叫人信服。

他在報紙上便舉例,大明從嘉靖初年開始,人口八千萬,天下有士紳五十萬出頭,再加上宗室,勳貴等等,每一百個人當中便有一個人是不用納稅完糧的[上等人],然後,他又把從嘉靖元年開始每年天下各道納稅完糧資料很詳細列出,最後得出結論,這百分之一的上等人佔據著整個大明八成以上的財富,並且,這些人不納稅,不徭役,不完糧。

最後,老頭很驚訝地寫到,整個大明居然在靠著這數千萬的窮人養著包括士紳在內的整個大明天下,然後老頭在報紙上一本正經地請問內閣諸位閣老:

這樣的朝廷,居然還不滅亡,有沒有天理了?

看到此處,乖官忍不住擦額頭的汗,不為別的,只為這老頭的生猛,他忍不住抬頭看顏山農,老頭若無其事,美美地抿了一口小酒,隨即對他道:“看完了,再跟我老頭子說說,你覺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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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老頭其中的一些觀點,是抄襲了乖官所寫的書中的觀點的,當初乖官寫商貿聯盟,陳繼儒和董其昌都是抄過一份的,老頭便是從陳繼儒那兒看到乖官寫的書,頓生啟發,他生於斯長於斯,數十載潛心研究,一旦有了開闊的眼界,比起乖官當然是更勝一籌的。

乖官低下頭去繼續看,老頭在報紙上建議各地督撫收取行商稅,稅率高達十成十,並且振振有辭,大明律說一本一利,既然銀子本身都能產生出同等價值的銀子來,為何流通的商品不能呢?

並且,他把這商稅去留也寫明白了,地方截留八成,用於本地建設,上繳朝廷二成。

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乖官看到這兒,終於感覺到顏老頭損人不利己的狠辣了,這狠就狠在地方截留八成,這不是公然讓地方官員貪汙麼!

“這個截留八成……”他忍不住就開口說,“似乎不太妥當罷!”

顏山農嘿嘿一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整個大明朝,只有一個海瑞海剛峰是清官,若沒有好處,地方官員誰肯幹這得罪人的事情?甭管有理沒理,先把銀子收起來再說,等天下士紳都習慣繳納賦稅了,再慢慢把地方財政收歸朝廷也不晚,想必,三十年足夠做這事情了,三十年後……”

他若有深意看了乖官一眼,道:“你也不過四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

乖官忍不住苦笑,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夠會得罪人的了,可跟顏老頭一比,似乎還真沒他會得罪人。

“我這老頭子來替你背黑鍋,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顏山農咧嘴笑了起來,乖官瞧他微笑的模樣,忍不住心頭一顫,放下報紙後就對他深深一諾,“小子多謝顏老先生了。”

顏山農當仁不讓收了他一禮,然後就道:“也別忙著謝我,你現在要去做一件事情。”

做事?做什麼事情?

乖官被他說的一頭霧水,可看老頭捏著酒杯在那兒笑,他略一思索了下,當即恍然,自然是在蘇州幹點天怒人怨的事情,表示自己跟這份報紙上頭更加天怒人怨的建議一個永樂通寶的關係都沒有。

“老先生,我和陳仲醇的關係,似乎天下都清楚的很罷!這個撇清,有必要麼!”乖官覺得似乎可有可無,如今陳繼儒在寧波辦報幫他鼓吹,明眼人可都是知道的呀!

顏老頭就道:“你啊!還是太年輕,不通為官之道,這為官之道,和做婊子是一個道理,做婊子的迎來送往,誰不知道她們的話都是假的,可為何無數人趨之若鶩呢?做官亦是如此,即便它是假的,你也得把它當成真的來唱,你也寫過不少唱本,難道那些話本唱本都是真事不成?”

聽到這番強悍言論,乖官當即啼笑皆非,不過,仔細一想,其中的確有道理,為何從古自今,為官者都喜歡做表面文章,便是此理了,你若連表面文章都不肯做,何苦當這官兒呢!

他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當即叫人去把孫應龍喚來,過了良久,孫應龍匆匆趕到,乖官問他,可清楚督糧道兵備道那些官兒住所麼!孫應龍當即大聲應道,稟大都督,這些下官都是查得實實的。

“走,今兒夜裡也別睡了,連夜把這事兒辦了。”乖官被顏老頭損人不利己的主意給刺激了,覺得老頭當代儒宗,都敢用三十年官吏貪墨橫行來換天下繳納賦稅的習慣,自己殺點人又算個什麼,再說了,兵部調令在手,怕得誰來?

孫應龍聽了乖官這話,頓時興奮起來,這才是值得咱們錦衣衛拼死跟隨的奢遮大都督。

從嘉靖年開始,賞賜飛魚服已經是一種宮廷慣例,所以穿飛魚有些像是後來滿清的賜黃馬褂,穿飛魚的,要麼就是厲害的錦衣衛要麼就是顯赫的大臣,大多數文臣瞧見這一身,都會下意識打寒戰的,瞧著弟子對自己和顏山農行禮後帶著那一身飛魚服的錦衣衛離去,程慎思有些憂慮,“山農先生,這,是不是有些太……”

“你這個學生,請你來坐鎮,本就是要拿掉些讀書人的功名的,早拿遲拿,又有什麼區別。”顏山農有些醉眼熏熏,低聲道:“改革若不痛,那還叫什麼改革,張叔大改革稅法,便是不痛,雖說朝廷是因此日子好過了些,卻治標不治本……是人生而平等,百姓被壓迫疼痛了兩百多年,也該讀書人疼一疼了。”

“可是……”程慎思欲言又止,顏山農知曉他的意思,笑道:“放心,你這個學生雖然年歲小,給人扣帽子的本事可不小,謀逆大罪,便是勳戚宗室,也要論絞,到時候你再出面收拾一下爛攤子,該革去功名的革去功名,便也差不多了,依老夫估計,或許都不需要你出面,那海剛峰如今可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使,正睜大眼睛找人腦袋去砍呢!到時候肯定聞風而來,嘿嘿!說不準,如今已經到了蘇州也是可能的。”

程夫子到底是教諭出身,用後世的話來說,相當於一個大學的教授突然做了一省專管文教衛的副省長兼教育廳廳長,雖然做了大官,可身上學者氣依舊,並不是合格的官僚,而顏山農雖然是布衣,但他名滿天下交遊廣闊,數十載講學,很多高官都是他的學生,故此對官場瞭若指掌。

看程夫子幽幽嘆氣,顏山農哈哈大笑,“這天下,終究還是他們年輕人的啊!來來來,咱們喝酒。”

而乖官整頓手下,自然就驚動了鍾離,瞧見瑞恩斯坦都有份去做事,可他因為是便衣而來,卻不好多露面,忍不住懊惱,只好瞧著乖官帶著錦衣衛如狼似虎直奔督督糧道、都察院、兵備道等數個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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