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錫爵的老宅在太倉瀏河,永樂年的時候,大公公馬三寶就是在這裡七下西洋的,因此號稱天下第一碼頭,朝廷在這兒也曾設立過市舶司,後罷之。

俗雲餓死的駱駝比馬大,再潦倒,這也是曾經的天下第一碼頭,所謂潦倒,只是跟幾個市舶司所在比較,實際上把寧波市舶廣州市舶等司排除在外的話,太倉港依然是大明屈指可數的大碼頭。

這時候和瀏河隔江相望的崇明島還是數十個沙島,並未連成一座大島,但是,這些沙島也並不是沒用處,太倉是朝廷倉儲所在,漕糧船每天絡繹不絕,漕幫運糧的船是平底船,他們可以靠近沙島休息,島上由此產生了專賣酒水飯食的鋪子,同時兼賣肉,這個肉不是吃的是專門給漕幫男人們用的。

這些沙島不姓國姓朱,而姓王,不得不說王錫爵能做閣老,能力的確有,這些沙島每隔幾年有的坍塌了,有的又冒出來了,事實上地方政府視為一害,有人花銀子買了,地方上巴不得了,說實話,要什麼銀子,白送都成啊!

然後,這些島就成了如今這個繁茂的諸沙,有新上任的官員剛下船就看見諸沙群島絡繹不絕的船隻,一問,這兒叫諸沙,忍不住都要笑的,朱沙,好,朝廷的地方,太倉不愧是天下糧倉,真是富得流油啊!老爺我在這兒做三年知州,十萬雪花銀看來是穩穩的。當然,每一任太倉知州最後都很失望,因為諸沙姓王,收稅?難道你想與民爭利?

只要有功名在身的,地方官基本就奈何不得了,何況王錫爵高中榜眼到如今二十多年了,仕途一路高歌,如今更是入了閣,誰得罪得起?

王家的地盤,除了諸沙之外,太倉港大半的店面鋪子也都姓王,但是,王家沒多少良田,因此王家雖然是太倉隱形的王半城,但名聲不惡,畢竟,傳統習俗有錢置地,家裡頭良田多的遭罵也多,可王家的名聲卻很好,老百姓都說,王閣老家修橋鋪路,真是太倉首屈一指的大善人。

所以王家由官而商,實在是大明朝龐大利益集團的代表性人物。

王錫爵的獨子王衡為何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就是因為當初寧波燈芯草事件便是他在背後弄鬼。他是朝廷榜眼,老爹是閣老,放到後世是什麼身份?

當初王衡從案首到解元,一路高歌猛進,南京禮部侍郎高桂等人上摺子奏論,說該科大臣子弟連連得中位在第一,恐有不公,請複試舉子。後來高桂等幾位南京官員貶斥的貶斥,下獄的下獄,王衡照樣是解元,後來跟他爹一樣又做了榜眼,此人才學暫且不論,不過幾位南京官員的下場的確是他弄的鬼。

所以說,此人行事機深,雲譎波詭,但是文人有個最大的毛病,身子矜貴了,怕死,認為玉不和瓦片鬥,結果乖官根本不講道理,鐵甲船開到太倉,跳板一搭,錦衣衛和西班牙僱傭兵扛著佛郎機就下船來了,到了王家,一句話,給我拆。

就這麼個做派,哪個文人敢上去跟他講理?王衡心中有鬼,更是不敢上前,結果連綿百十棟華宅,被四百多西班牙僱傭兵和三百錦衣衛弄的雞飛狗跳,王家的人哭爹喊娘被驅趕出來,都以為老爺在京裡頭犯事兒了,這不,錦衣衛來抄家了。

王衡是獨子,沒有兄弟,但習俗並沒有把姐妹算進去,因此他實際上是有個妹妹的,此姝年方十四,閨名蓉蓉,生得桃夭柳媚,又是知書達理,乃是太倉出名的名媛閨秀,此刻被錦衣衛驅趕出來,也是惶急的不行,俏臉雪白全是悽悽然的神色,這時候瞧見哥哥一頭栽倒在地,嫂嫂是個不抵事的,只曉得大哭,她忍不住,一咬牙,終究站了出來。

撥開幾個丫鬟,她從王家的人群中走了出來,看著乖官道:“敢問這位小公公,我王家即便是抄家,總要有個聖旨罷?這無鈞無旨,莫不是沒有王法了?”

這年月,是大明朝烈火烹油的時候,或者換個說辭,是文人們鮮花著錦的時候,再過幾十年,文人就要跪著和皇帝說話了,再也挺不起脊樑骨,而這個時侯,抗旨也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如果抗的是中旨,天下文人甚至要哄傳你的大名,會把你頂上神壇膜拜,何謂中旨,就是皇帝的意思,但是沒經過內閣議擬,這就叫中旨,也就是史書裡頭說的[旨從中出],從大明嚴格的官場程式來看,這個聖旨是沒有法律效應的,因為內閣沒批准。

所以,這十四歲的女孩壯著膽子,就出來要聖旨。

乖官吃她一問,頓時啼笑皆非?什麼?小公公?我哪兒長的像小公公了?

他忍不住就想罵這個長著包子臉的清純女孩,你才小公公呢!你們全家小公公。

不過,他終究還是忍了下去,譁一聲展開摺扇,當胸撫住,就沒搭理她,還是旁邊的錦衣衛副千戶孫應龍狗腿,正色喝道:“大膽,這是國舅爺鄭國蕃,文才武學八百年無雙無對,怎麼會是小公公,你哪只眼睛看國舅像小公公了,還不速速退下,不要誤了卿卿性命。”

這傢伙雖然匆匆和小竇子跑了一趟扶桑,但是在扶桑瞧見了國舅爺的派頭,內心巨震,國舅爺在扶桑,儼然就是太上皇啊!他心裡頭就糾結了,這扶桑可是太祖爺規定的十五個不徵之國之一,國舅爺這架勢,日後若被文官攻擊,一兩次或許能遮掩,但時間長了,若是有狠角色,到扶桑暗中勾連,請幾家諸侯回國,豈不是要壞菜?

他這是拿錦衣衛世家的眼光在看問題,在錦衣衛眼中,這世上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軟的不行來硬的,卻沒想,文人當中還真沒那般狠角色。不過他最後還是決定要緊緊抱住國舅的大腿,原因很簡單,不抱國舅的大腿,難道還能轉過身去抱文官集團的大腿麼?

錦衣衛從一開始創立,就是站在文官集團的對立面的。

因此他暗中也曾跟國舅隱晦地提了提,結果乖官笑笑,說了一句真理,這句話曾經被無數上位者用各種裝飾詞修飾了以後對手下說,而乖官不加修飾,就直接對這個錦衣衛副千戶說了出來,“跟我混,有肉吃。”

孫應龍當即淚流滿面,這種振聾發聵的語言,對這個篤信三木的世家錦衣衛來說,儼然洪鐘大呂,跪倒在地就說了,“下官的下半輩子,就賣給國舅了。”

乖官的話其實和孫應龍提的問題風馬牛不相及,可乖官的話太遮奢了,孫應龍幾乎已經不記得錦衣衛何時有這樣遮奢,以前的風光,只能從老父親口中留戀了。

張居正做了幾十年官,其中最後十年是皇帝(其實老張掌權的十年就是行使的皇帝的權力,甚至比皇帝牛掰,生病了萬曆還要侍奉湯藥,所以野史裡頭說張居正和萬曆的老孃慈聖皇太后有一腿。),作為文官頂尖人物,這十年錦衣衛是暗淡無光的。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所以,乖官這種不把問題當問題,只是告訴你,跟我混有肉吃,頓時就擊中了孫應龍的G點,實際上也是絕大多數錦衣衛的G點,而且大明歷史上國舅做錦衣指揮使也是有前例可循的,孫應龍當即就表了忠心就是這個緣故。

他把王蓉蓉一呵斥,卻是把人家呵斥得覺悟了,什麼?國舅鄭國蕃?不是宮裡頭的太監,那,豈不是說,這些傢伙沒聖旨?

王蓉蓉越想越不對勁,鳳目圓睜,伸出柔荑就指著乖官道:“你們……沒有聖旨?”

“誰說沒有聖旨就不能拆你們家?”乖官扇了扇摺扇,不屑看了這包子臉的姑娘一眼,“小娘子,趕緊一邊兒去,剛才你誹謗我的話我就當沒聽見了,若不然,嘿嘿!”

“你……你們……”王蓉蓉氣得俏臉兒發白,一轉身,就對幾個大管家大聲道:“把這些人攔下來,這些人沒聖旨。”

王家的人被嚇唬住,說白了還是以為老爺在京裡頭犯事,如今一聽,什麼,沒聖旨?那豈不是說,老爺沒事?頓時就來了精神,作為擁有半個太倉城的家族,家中並非傻瓜,很多人甚至很精明,只是陰差陽錯以為錦衣衛來抄家才嚇得瘟雞一般,這時候一聽小姐的話,頓時宛如吃了五石散,王家那也是大家族,底下家丁奴僕多的是,用一句話來說,正是奴僕如雲,幾個管家一帶頭,鼓舞了一下士氣,然後就大聲道:“這些人無法無天,老爺還是閣老呢!怕什麼,萬事有老爺擔著。”

有了主心骨,頓時就不一樣,幾個管事一聲喊,頓時就衝擊那些吧他們驅趕到一邊兒的錦衣衛。

任何一個承平的朝代,即便是錦衣衛這樣權勢的機構,也不可能說當街殺人人頭滾滾,誰也不傻,真動了手,責任誰來承擔?尤其錦衣衛也十幾年沒牛氣過了,說難聽一點,隱約就是過氣的衙門,若不是錦衣衛以前的名頭嚇人,加上錦衣衛本身有很多勳戚子弟,恐怕大夥兒早就忘記錦衣衛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了。

這些王家的僕役一衝,頓時就把錦衣衛的人給衝得七倒八歪,至於西班牙僱傭兵,更是不堪,他們眼中王家雕樑畫棟,比偉大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國王陛下的宮殿似乎還漂亮一些,這是個不得了的大家族啊!存著這個土鱉心思,動手本來就很文雅,被王家的人一衝之下,反過來就被驅趕出來了,有些連佛郎機炮都顧不上,抱頭就跑。

乖官臉色難看,這些土鱉、草包,真是難堪大用,和他一起站在一顆老槐樹樹蔭下的瑞恩斯坦臉色就如同剛從鍋裡頭撈出來的螃蟹一般赤紅赤紅的,錦衣衛略好一些,好歹拿刀連刀鞘橫過來,抱團把王家的人死死抵住,可是,一幫衣裳鮮明穿著飛魚服的錦衣衛被一群僕奴赤手空拳驅趕,這個畫面怎麼看怎麼不和諧,乖官忍不住挑眉,“都說如狼似虎錦衣衛,靠,什麼嘛!比武警還不如。”

孫應龍臉上頓時如同吃了一計大鍋貼,被扇的漲紫,雖然不知道國舅爺說的武警是啥玩意兒,可國舅爺口中的不屑,卻是畢露無疑的,一時間,真恨不得親自操刀上陣,可他也清楚的很,自己上去也沒用,錦衣衛厲害就厲害在權勢二字,沒權勢的錦衣衛還不如沒牙的老虎,王家家人僕奴數百,齊心之下,要麼調集更多的人,要麼就真殺人,不然一點辦法都沒。

這時候的場面極其可笑,武裝到牙齒的西班牙僱傭兵和衣衫鮮明身配繡春刀的錦衣衛被數百王家僕奴給驅趕得退到了王家大門前偌大的闊地前,那些錦衣衛只是死死護住身後老槐樹下的國舅爺和千戶大人,其餘的卻是顧不著了,有些帽子都歪了,臉上還鼻青臉腫,論狼狽,由於他們衣衫鮮明,對比強烈,實際上要比王家的人看起來更慘。

王家離碼頭不遠,乖官拆王家的時候,也不知道多少雙眼睛在看著,如今看錦衣衛被王家倒過來驅趕,就有圍觀的大聲叫好。

王蓉蓉身著鵝黃色的蜀錦長裙,遍地灑金花的背子,梳著近年來江南大家閨秀最流行的牡丹頭,就是詩句說的[聞說江南高一尺,六宮爭學牡丹頭],一綹一綹的圓滑髮髻堆在頭上像是花瓣一般,腦門頂心高起一坨,上頭綁起各種飾物,再插簪子綴以流蘇,走動間瓔珞搖擺,頓時便有大家閨秀的派頭。

被一眾家丁圍著,王蓉蓉伸出手指指著老槐樹下搖著扇子的鄭乖官,悲聲道:“奸戚,你無鈞無旨,帶著錦衣衛和這些佛郎機人就衝擊朝廷一品大員的家眷,人誰無父母,你難道是石頭裡頭蹦出來的麼?人同此心,你就不羞愧麼?”

不得不說,這位王小姐聲色並茂之下,無數圍觀的人被她打動了,何況王家在太倉本就口碑好,而且王家的確被衝擊的不成樣子,大門都轟爛了,直接可以看見裡面照壁剩下半截,眼力若再好些,更能看到裡頭雕樑畫棟的房子被砸得一塌糊塗。

乖官看著這個包子臉的姑娘,心說果然是榜眼的女兒啊!不簡單,拐著彎兒還要罵我一聲無父無母的猴子,就笑了笑,合上摺扇,大步往前頭走去,瑞恩斯坦波拿巴一愣之後,趕緊緊緊跟在這位殿下身後,而孫應龍則大急,小跑著緊緊跟上,“國舅爺,這些可都是刁民,您這身子多矜貴,貴人不踏賤地……”

“得了罷!指著你呢!能辦事兒麼!”乖官哼了一聲,撥開那些西班牙僱傭兵和錦衣衛,就走到了最前頭,譁一聲展開摺扇,就問:“奸戚?我哪兒奸了?你倒是說說我聽。”

王蓉蓉一愣,卻是沒想到這個小孩子膽子不小,居然還敢走到最前頭來,她就怒目道:“你難道不是麼?我家世代忠良,修橋鋪路……”

“世代忠良?”乖官晃著扇子打斷了她的話,轉頭問如影子一般跟在他身後的櫻井莉雅一伸手,莉雅頓時就遞上一個奇怪的事物,乖官拿在手上,左右看看,心說按道理這時候應該有一塊大石頭讓主角兒跳上去的呀!怎麼沒有呢!轉頭就對孫應龍道:搭個人梯。

孫應龍愣了下,趕緊叫了幾個錦衣衛搭成人梯,然後把國舅爺給託了上去,頓時站得高,看得遠,同樣,四周圍觀的百姓們也終於能看見這位錦衣少年了。

把自制的喇叭抬到嘴邊,乖官大聲就道:“諸位鄉親父老,王小姐說她王家世代忠良,我知道,王家祖上王旦嘛!大宋真宗皇帝時候的宰相,的確是賢良,不過,老子英雄兒子一定是好漢?我看不見得,老子英雄兒混蛋的多了,大家往祖上推衍幾十代,誰家沒個高官顯爵的,未必就沒有能臣大將,所以這世代忠良,我看,未必。”

他這個自制喇叭效果極佳,大聲說話清晰可聞,連最最後頭的圍觀者都能聽見,頓時就掌握了話語權。

誰的聲音大,誰就有道理,王蓉蓉小姐看他這副架勢,氣得俏臉雪白,還沒來得及插話,乖官繼續大聲喊道:“諸位當中有年紀老大的,想必也還記得,王閣老年輕的時候,家裡頭是個什麼樣子的景況,他小名喜鵲兒,後來考上進士了,家業發達起來,是不是這麼一回事兒呢!”

說到這兒,他把喇叭一轉,低頭問,“孫應龍,你來算算,王閣老歷年的俸祿應該是多少?”下面孫應龍趕緊就把王錫爵從進士開始做官一路的官職和應得的俸祿說了,乖官拿大喇叭就喊出來,這時候,有些聰明人已經想到了問題所在。

果然,報到如今禮部尚書的俸祿,乖官話音一轉,“諸位鄉親父老,大夥兒都是識數的,王閣老的俸祿可能養得起這雕樑畫棟連綿百十幢的宅子?反正我算了算,王閣老的俸祿連一棟宅子都懸乎……”

四周鴉雀無聲。

下面王蓉蓉小姐急得跳腳,乖官站在高處,四下巡視了兩眼,然後一字一句喊道:“這就是世代忠良?臥槽泥馬,瞎了我的狗眼啊!我看見的居然是民脂民膏……”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