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馬車好久沒有聯絡過了,林家偉不覺感到想念。

這天晚上沒事,林家偉想去看看,就順便拎了兩條黑蘭州煙和兩瓶金皇臺。這煙、這酒,都是別人給他拜年送來的。自小年一過,已有人陸陸續續來給他拜年了,凡來的人,手中不是拎著菸酒,就扛著一隻凍硬了的羯羊,並且臨走了還非要給他的女兒莎莎硬塞上一兩百元的壓歲錢。這對林家偉來講,還是從來沒有過的。看來,權力這玩意兒就是好,有了它和沒有它絕對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林家偉自從當上報社的一把手之後,抽的煙都是由報社買的,他自己從沒買過一包。所以,他並不指望用別人送來的這些菸酒過年,為了處理好上下關係甚至不欠別人的情,他總是將張三送來的菸酒送給李四,將李四送來的禮物再回送給拜年來的王五。儘管好多人不肯接受他的回報,但他必須這麼做。做與不做的結果是截然不一樣的,留給別人的口碑也將是不一樣的。

司機老仇也拎著兩瓶酒兩條煙拜早年來了,這出乎林家偉的預料。在林家偉的想象裡,老仇應該是恨他的,因為是他把他調到了發行部的。開了幾十年小車,風光習慣了,突然又讓他去開客貨車,並且工作量一下加大了許多,他能對他滿意嗎?肯定不會的。林家偉想,他既然心裡恨我,為什麼還要拎著東西來給我拜年呢?這裡面就包含了一種非常深奧的東西,或者叫活人哲學。這在日常生活中,即使非常簡單的人,也有非常復雜的一面,他明明恨這個人,但為了某種利益,或者是迫於權力,或者想改善一下與上司之間的關係,不得不假裝高興硬著頭皮去幹他不想幹的事情。此時此刻的老仇,恐怕就是處於這種狀態。林家偉看得非常清楚,但他裝得又是非常糊塗,像兩人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該說就說,該笑就笑,並且,還熱情的為他讓煙沏茶,很關心地詢問他的家屬情況,孩子的學習情況。

林家偉一邊做著這些表面文章,一邊卻在心裡盤算著怎麼把他的東西退回去。他明白老仇的東西堅決不能收,收下就得給他重新調整工作,如要不調整,老仇對他可就恨上加恨了。他為什麼讓別人恨自己呢?這是每個當官的人都不願意的事,所以,為了不讓別人加恨於他,他就必須得把事情做得漂亮一些。當然,他知道直接給老仇退東西是不行的,只能變相的退,他送我兩條黑蘭州兩瓶金皇臺,我送他兩條金白沙兩瓶五糧液,這樣,我就不欠他的一分錢的情,我的心將會始終安然。

林家偉是這樣盤算的也是這樣做的,老仇臨走時,林家偉就拿出了這份早已備好的禮品袋非讓老仇帶。老仇說這像啥,我來給你拜年,給你帶點禮品是應該的,再從你這裡帶回去,我像啥?林家偉說,禮尚往來,來而不往非禮也。這也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必須帶上。老仇執意不帶,林家偉非要讓他帶,說你不給我林家偉這個面子,我改日上你家拜年,你總得給我開門吧。老仇拗不過,只好帶回去價格差不多的另一份禮品。

林家偉完全可以理解類似於老仇這種小人物的無可奈何的卑微心態,但卻無法理解他們過去那種目中無人的所作所為。人,為什麼這麼勢利,當初你要是對我稍微尊重一點,今天你也不至於卑微低下到這種程度。

這天,林家偉拎著老仇給他送來的菸酒來到馬車家時,馬車正在淚流滿面地呆坐在沙發上發神經。茶几上擺著酒瓶酒杯,屋內酒氣四溢。林家偉還以為馬車有什麼事想不通要尋短見,就勸慰說:“你怎麼了?有什麼事兒想不通,也不至於如此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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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一甩淚珠說:“太感人了,真是太感人了。這足以驚天地、泣鬼神。”說著就斟了一杯酒,讓林家偉喝。

林家偉這才松了一口氣說:“你看你神經兮兮的,我還以為什麼事兒想不開要尋短見哩。”

馬車說:“我活得好好的尋什麼短見,你才尋短見哩!”說著就與林空家偉碰了一杯,幹下後才又說:“剛才看了一個專題片,是一群猴子的專題片,真是太感動人了。”

林家偉搖搖頭說:“真是莫名其妙,為一群猴子發神經,實在令人太費解了。”

馬車擦去淚水說:“你沒有看,當然會莫名其妙,如果你剛才看了,你也一定會被它們的行為而感動。我除了被自己寫的詩感動過,好久再沒有被別的什麼事,或著被什麼作品感動過了,應該說,這是近幾年來最為打動人心的一部作品。這是央視第六頻道播出的,題目叫啥沒看上,內容反映的是一群通人性的猴子,它們是一個有組織的團體,團體內也有職位上的嚴格等級,有大王、二王、統領。它們隱居在山林中,偶爾有組織的下一趟山,到附近農村偷一些有用的東西,比如食物、用品之類。它們的那種行為模式很像梁山泊的英雄好漢,打家劫舍時有統領帶隊,有放哨的、聯絡的、搬運的,組織相當嚴密。倘若發現異常,放哨的輕輕打一聲口哨,它們就非常敏捷地撤出危險地帶。在這個群體中,大王的權力是至高無上的,它不僅享有生活上的特權,還有人事管理上、活動安排上的特權。大王是個肥胖的老猴子,正因為它有這種特權,所以久而久之就養成了它的獨斷專橫,剛愎自用。眾猴對它的這種強權統治很不滿意,尤其是二王和統領更是不滿,於是,它們上下串通,密謀了一次政變。在一次遊玩活動中,趁大王不備,二王與統領把大王推進了河流中,大王每欲上岸,都被守圍在岸邊的眾猴擊落水中,大王隨流而下,眾猴沿岸而隨,它們根本不給大王上岸的機會。直到大王被洪流淹沒了,它們才撤除了監控。在大王與眾猴的廝打中,王妃始終用它的生命捍衛著大王,然而,王妃畢竟勢單力薄,它的護駕是極有限的。當大王被洪水淹沒之後,王妃就一直在岸上搜尋著,終於在第三天的一個黃昏,王妃在下游打撈到了大王的屍首。王妃把大王拖到了一塊乾淨的沙灘上,然後就偎在大王的身旁,靜靜地守候著。又過了若干日,當其他猴子遊玩到此處時,發現王妃也死了,它們就把王妃與大王一齊掩埋在了沙灘上。”馬車說到這裡時無不激動地說:“當我看到這裡時,淚水由不得的淌了下來。再加上煽情的解說,悽婉的音樂,蒼涼的畫面,使人不得不為之動情。”

林家偉聽完,也頗受感染地說:“動物一旦通人性,它所產生出來的震撼力就遠遠地超過了人性本身。去年我下鄉採訪,一個養鴿專業戶講了這麼一個故事,他養的鴿子都是一公一母一個籠子,就好比一個獨立的小家庭。倘若這兩隻鴿子中的一隻死了,另一只便不吃不喝,直到餓死為止。他們曾經做過一個試驗,把這只守寡的母鴿與另一個守寡的公鴿搭對裝到一個籠子裡,它們也無法再溝通,寧可雙雙餓死,也不再苟活。我為此常常思考著這樣一個命題,動物的感情要比人類純潔得多,其原因也許是它們是低階動物,沒有意識,所以也就不會有什麼功利的思想雜糅在感情之中,它們所擁有的也只能是一種純動物的感情,從一而終的非常純潔的男女之戀。”

馬車說:“你的藝術感覺太好了。其實,家偉你不應該為官的,你應該為文,應該繼續寫你的小說。你當了官,很可能使金都多了一個平庸的小官僚,卻失去了一個優秀的作家。”

林家偉說:“我也知道為官一時榮,文章千古秀的道理。但一旦走上了這個道,回頭已是不可能的了。因為這條道上的誘惑力實在太強了,我無法抵禦。也許,等哪一天我下臺了,或者退休了,再寫吧。”

馬車說:“雖然我說服不了你,但終有一天,你會為你的這種選擇而後悔的。”

林家偉與馬車對飲了一杯,寬厚地笑笑,把話題叉到另一邊說:“我打算春節過後要離婚,你給我推一卦,能否離了。”

馬車說:“你不是不信嗎?現在怎麼也信了?”說著給了林家偉三枚銅錢,讓林家偉搖了六卦。馬車拿著紙和筆,一一記下,推算了十分鐘,結果就出來了。

馬車說:“這次能離掉,但得破些錢財。”

林家偉心頭一顫,暗覺馬車真是神了,破錢財的事,他只是自己想過,卻從未對他人說過。馬車又說:“你真的要離嗎?”

林家偉說:“真的要離。婚姻到了這一步,雙方除了痛苦什麼都沒有了,離了對誰都好。”

馬車說:“隨緣吧。一切強求只能是對人性的扭曲。”

林家偉說:“肖燕有訊息嗎?”

馬車的臉上突然綻出了無法掩飾的喜悅。

馬車說:“她春節要到這裡來過。她現在成了自由人了,婚姻早已解除,沒有什麼顧忌了。”林家偉說:“很好,這次她來,我一定要好好安排幾次活動,讓她再也捨不得離開你,捨不得離開我們金都。”

馬車被說得咧著大嘴笑了起來,就舉起杯,頻頻地要與林家偉對飲。

談著談著,又聊到了廈門的老譚。馬車說“他現在還好嗎?”林家偉就把廈門的所見所聞講了一遍。馬車十分感慨地說:“我們三兄弟,最終還是走上了三條不同的人生道路,老譚經商,你從政,唯獨我還固守在這塊文學陣地上。”

林家偉說:“說不準殊途同歸,將來還是歸結在文學這條道上。”

這晚,他倆喝了不少酒,也聊得很興奮,一直到很晚了才散夥。(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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