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回憶

夜已經深了,但王仁屋中的燈還亮著。

他已經在床上翻來覆去了一個時辰,但還是睡不著。

他嘆了口氣,撓了撓頭頂稀疏的白髮,走到書案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這不是他第一次失眠,幾乎每過幾天,他就要完全憑藉著酒精的麻醉才能睡下。

或許是他老了,他今年已經六十歲了。

但今天他喝完了整整一壺酒也還是睡不下,他的心臟不停顫抖。

今天施韜的來訪已經讓他坐臥不安,他是否真的發現了什麼?

他知道施韜這個人,叫他盯上的獵物絕不會輕易鬆口。

施韜是最出名的神捕,然而神捕與大奸大惡之徒之間有的時候幾乎相差無幾,至少他們在對待一件事的細緻與耐心上都差不太多。

想到這裡,他不禁握緊了拳頭,他今年六十歲,而王家的輝煌也持續了十五年。

他絕不會允許有人奪走王家的輝煌,為了這輝煌,他已經付出了一個兒子的性命。

想到已經死去的王成,這個滿頭花白,被人稱作老謀深算的王家家主竟然忍不住痛哭了起來。

他想到如今自己的兩個兒子,遠遠沒有王成大氣,正直,武藝高強,更沒有資格去守護王家。

今天他對小兒子的表現感到萬分的不滿與可惜,對於施韜這樣的人,沉不住氣,吃虧的只有自己,雖然今天被打的是他的兒子,他卻感覺那倒在地上,滿身鐵花的人是自己。

或許是王成的誕生,已經將王家的運氣與底蘊全部耗光了?為什麼自己剩下的兩個兒子都如此不成器?

自己今年六十了,如果百年之後,誰來守護王家?誰來照顧那已經瘋了的夫人?

想到這裡,他的心更痛了,為了這份輝煌,他付出了太多,可是到了現在依然沒人能夠傳承下去。

或許是自己真的造了孽?

他趴在案上,儘量不再去想那些事,至少他還活著,而只要還活著,人就能創造奇蹟。

但現如今六十高齡的他,還能像十五年前一樣創造奇蹟嗎?

他的心很累,也漸漸有了些睏意,他站起身,向床邊走去。

但突然,他在窗邊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黑衣人,他從頭到腳都被掩蓋的嚴嚴實實,只有一雙眼睛和頭髮露在外面,他正倚在他的窗邊,肆意的讓晚風吹拂他的髮梢。

王仁連連後退了幾步,“你,你是誰?”

黑衣人笑了笑,他從窗邊跳下來,徑直走到王仁的面前。

他什麼也沒說,只拿出了一樣東西。

但這已經足以使王仁心生寒意。

一塊純黑的絲帕,上面繡著一輪殘月。

那殘月,就跟今天晚上的一樣,一樣讓人恐懼。

王仁已經完全呆住了,他想起了十五年前,他同樣看到了那殘月。

那時候,王成已經死了,他帶著已經瘋癲的妻子和剩下同樣狼狽的王家人離開了無錫,那片他們的家鄉與傷心地。

當時他沒有任何辦法,只能整天借酒澆愁,不久,王家剩下已經不多的積蓄,就要見底了。

他想到了一個辦法,死。

死可能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卻可以讓自己不再煩惱,不再傷心。

那天他拿著最後的一罈酒,登上了最高的城樓,那天的風很大,城樓上面也更冷。

他拿出溫好的酒緩緩開啟蓋子,升騰的熱氣讓他感到了一絲的溫暖。

那也是這個世界能留給他最後的溫暖。

他豪飲了一大口,暖流流過了他的全身,卻流不進他的心,他的心已經死了。

中年喪子,妻子瘋了,自己的家庭與事業完全被摧毀,連武林中最重要的名聲,他也不再擁有。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還有比這更慘的嗎?

有,現在他的酒也喝完了。

他本來是恐懼的,畢竟沒有人願意死,死,就代表著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亡,一切的美好都會隨著肉體的腐爛而凋零。

但直到虞家的聲勢都傳到了這個邊陲的小鎮,他就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痛苦。

他可以忍受落魄,可以忍受親人的離去,但不能忍受仇人的風光。

虞家武堂的分堂在小鎮開張的那一天,他也去了。

在歡呼聲和禮炮聲的映襯下,他就像一隻喪家的狗一樣狼狽。

但狗可以搖搖尾巴,舔舐著自己的傷口,再去向打傷自己的人討一塊肉吃,甚至他還不如一隻狗。

他也做不到真的像狗一樣下作。

那天下午,他回到家,妻子還在院子裡發瘋,不停地找兒子,他的心就好像被絞了一樣痛。

痛苦的過後是自責,他認為自己對不起兒子,對不起妻子,對不起這個家,明明這個家需要他來守護,可到了現在,他什麼也做不了。

自責再過後是墮落,他幾乎花光了錢,去嫖,去賭,去喝酒,去享樂,也許這些精神的刺激可以暫時的麻醉自己,他就像是一個意氣風發的暴發戶,大把大把甩著銀票,摟著姑娘纖細的腰肢,喝著上好的瓊漿,他似乎真的忘記了煩惱。

但瘋狂過後,他的心就像是自己的錢包,被吸得一乾二淨。

他開始麻木,開始沉默,有的時候,他不吃不喝,可以在窗邊坐整整一個下午。

再後來,他就來了這城樓之上。

他的身體已經麻木,他的心也已經死了。

對於這個心已經死了的人,肉體的存在與否也都沒有了意義。

今天不知為何,守城的士兵全都沒有上崗,但即使是有人把守,他還是會登上城樓。

可笑的是,這個心如死灰的人,對求死的慾望還是這樣強烈。

而現在,酒既然已經喝完,那也該到了訣別的時候。

他的麻木的身體已經讓酒的催化暫時又熱了起來。他一步一步走向城樓的邊緣。

他從未想到過,從上面俯視下面,這城樓竟然這麼高。

酒和人對高處本能的抗拒已經讓他頭暈起來,他突然有了一種想吐的感覺。

看著下面零星的燈火,這裡的確是一個小城,但馬上他就要和這個世界永別了。

高處的風讓他猛然打了個哆嗦,他的半隻腳已經離開了地面。

在最後的一瞬間,他的腦子一片空白,這個練了一輩子武功,從小就把勇氣當做人生教條的人,最後一次鼓起勇氣竟然是選擇死亡。

他的另一只腳也邁了出去。

當那一瞬間,他突然後悔了。

他想起了他的家人,他開始唾罵起自己,他選擇了逃避,可是卻留下了一個更加傷痕累累的家。

他的死亡對仇人不會有任何影響,傷害的只會是自己愛的人。

可是,他已經跳了下去,他後悔,後悔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才醒悟這個道理。

但突然,他被一隻手抓住了。

在被拉上來的一瞬間,他全身都在痙攣著,他還是吐了出來。

“害怕?害怕為什麼還要尋死?”那個把他拉上來的人道。

王仁捂住翻湧的胃,抬頭看了看那個把他救回來的人。

他穿著一身黑衣,只露出兩隻眼睛。

王仁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又吐了出來。

“我見過了太多的死人,所以我更明白活著的好,你為什麼非要尋死?”

王仁已經哭了出來,這個中年的男人,像個孩子一樣痛哭。

“我,我報不了仇,我對不起我的兒子,我的妻子。”

黑衣人冷笑了一聲,“廢物,要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絕不會救你。”

王仁任由著他的唾罵,他知道黑衣人罵得對,他就是廢物,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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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搖了搖頭,將他一把拽了起來,“你想不想復仇?”

王仁愣在了原地,但隨即他做出了決定。

“想!”

他的眼睛不再無神,裡面洶湧起來了火。

復仇的火!

“這樣才像個男人。”黑衣人道。

但王仁眼中的火卻又消了下去,他知道,憑他現在這幅樣子,永遠都不可能復仇。

可他不甘心,他不甘心那個毀了他一切的人還能得意的笑。

黑衣人似乎看出了王仁的矛盾,他笑了,“那麼,我可以幫你。”

“你,到底是誰?你是神?你是來幫我的?”王仁開始不相信這一切,他甚至認為他已經死了。

黑衣人又笑了,“神?我可不是,這麼說吧,我是殺手。”

王仁又一次愣在了原地,這時他才看見那人的手上沾著正在滴落的血。

他也知道了為何今晚的城樓沒有人守衛。

“很簡單,你掏錢,我殺人,只要你錢夠多,我連皇上的腦袋也能拿給你。說吧,你的仇人,叫什麼名字。”

“他姓虞,叫虞春,他毀了我的一切,我要他付出代價!”王仁似乎有了些瘋癲,他是怒吼著吼出了這句話。

“難道,你就是那個王家的家主?”黑衣人道。

“我就是,虞春毀了我的家庭,我也要毀了他的家庭!”

黑衣人在殘月之下發出了大笑,“好,你會看到你想看到的,不過……”

王仁知道他想說什麼,“可是,我現在,連活著都成問題,我沒有錢。”

短暫的癲狂後,他幾乎再一次陷入了絕望。

他沒有資本,沒有買他仇人性命的資本。

黑衣人擺了擺手,“不必,有些東西比錢更重要,我可以免費幫你殺了他全家,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麼事?”王仁不敢相信他的話。

“哈哈哈,我不會強求你,我只問你,你到底要不要復仇!”黑衣人死盯住王仁的眼睛。

王仁也沒有一絲的猶豫,他早就想通了問題的答案。

“要!”

“那麼,三天之後,我們還在這裡見面。”黑衣人已經走開了。

“等等,你,你究竟是誰?”王仁喊道。

黑衣人沒有回答,只是從身上摸出一樣東西。

就這月光看去,王仁看見了。

那是一塊純黑的,繡著殘月的絲帕。

“王家主,你在想什麼?”一陣呼喚將王仁從回憶里拉了回來。

他緩過神,那塊絲帕還在他的眼前。

王仁的額頭上已經全都是汗,他顫抖著道,“你們,你們真的回來了?”雖然他已經看出來今晚的這個人不是當年的那個人,但從他們的信物可以知道,那個足可以震動整個武林的組織,又回來了!

黑衣人笑了笑,“是的,我們回來了。”

王仁只感覺脊背發涼,如果這個組織真的重現,那麼武林中還會掀起多少血雨腥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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