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歡樂租住的房子裡,基本都是打工外來人員。

早個幾天前,基本上就已經沒有什麼人了。

他一個人晃晃蕩蕩的拎著肯爺爺家的外賣,和一小瓶二鍋頭,站在不遠處冷不丁一抬頭,就看見整棟樓一片漆黑,居然連一戶視窗都沒有亮燈。

這就是“家”對於一個人的意義吧,或者說人終其一生都在折騰著找伴侶,找歸宿,而不惜付出比單身時更多的時間和金錢,應該有很大成分,是為了使自己在這樣的時刻,不因過度孤單而蕭索神傷。

身後有淺淺的腳步聲。

秦歡樂耳朵尖,敏感的捕捉到了。

他收起那份顧影自憐,繼續向前走,但奇怪的是,他走,腳步聲窸窸窣窣的就跟著響起,他停,那腳步聲也就停了。

這也太無聊了吧。

他滿臉無語的一轉身,果然就看見一個熟人的臉孔,完全沒有被發現的驚訝,反而露出一絲意猶未盡的表情。

顏司承跟在秦歡樂後面,不僅幼稚的踏著他的腳印,還踏著他的影子,爭取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肩膀上。

“您老這是?”秦歡樂兩手一攤,抬了抬眉頭。

顏司承舉了舉手中提著的兩大包外賣,“我問了我的學生,推薦了我這家飯店,可他們家到了春節不接散客,我只能定了一整桌宴席,都是大菜,你瞧瞧,這麼多......”

“嗨,不用解釋了,”顏老師不說話的時候還裝的挺像那麼回事兒,一話多準保露怯,這個規律秦歡樂已經抓到了,他直接接過了一袋,還挺沉,“你應該直接說,這世界最應該拿來分享的就是愛與美食,你看,言簡意賅,又文藝裝逼。”

顏司承卻不認同,空出來的手拿過夾在胳膊下面的白葡萄酒,跟著秦歡樂向樓裡走去,“美食還可以,愛也能拿來分享嗎?博愛在一對一的情感關係中,好像不是個褒義詞吧?”

“還一對一的情感關係中,你這口氣還真像我認識的一位御姐,嘖嘖,我說的是大愛無疆,廣義的,天地大愛那種,不是你們理解的那麼狹隘的意思。”

秦歡樂一步跨兩階,老式樓梯在他腳下如履平地,沒幾下,就上到了頂層。

他掏出鑰匙打開門,請顏老師進來。

拉開燈掃了一圈兒,哎呦喂,這段時間真是沒時間也沒心情,家裡造的和豬窩比也不遑多讓。

要是別人就算了,關鍵和人家顏老師的家裡一比......老臉不禁訕訕的添了一絲小粉紅。

“你坐啊,坐這兒!”他兩手極有技巧的一劃拉,將桌上雜七雜八的方便食品外包裝劃到桌底,又抽掉凳子上的兩雙髒襪子,邊走邊拾掇起沿途亂扔的衣服褲子,統統塞到被子下面,動作一氣呵成,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不過顏司承不動聲色的都看在了眼裡,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又裝作全然不知的坐了下來,手裡有條不紊的將餐盒拿了出來,一一擺放出來。

外賣盒還挺有格調,做成了不同的長條形狀,順著餐盒的順序一一排開,剛好拼成了一個圓圓滿滿的形狀,一盤菱形的水晶餚肉擺在正中間,齊活!

秦歡樂乾咳了一聲,回身從櫃子上拿起自己喝水的馬克杯,又翻了翻,也沒再找出個能用的杯子,只能拿了個紅花白底的瓷碗,訕笑著走過來。

“我習慣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來,你用杯子,我用碗。”說著把二鍋頭勻分在了兩個容器裡。

顏司承眉間微微動了動,眼睛微彎的看著他行動,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幾下,低頭從外賣袋子裡拿出一罐啤酒,直接拉開來,“我不喝高度數的白酒,這罐是商家送的,我喝這個吧。”

秦歡樂聳聳肩,沒所謂,他又沒有灌人家酒取樂的變態癖好,“我雖然入口的東西講究地道接地氣,沒那麼上檔次,可西餐裡紅酒配紅肉、白酒配白肉的基本搭配還是知道的,這菜裡除了一道椒鹽虎頭蝦,一道豉油石斑,就沒有其它的海鮮了,你怎麼帶了這酒?”

他其實一直有個好奇的事情盤旋在腦袋裡,可一直沒有合適的契機,也就沒有問出口。

“對紅酒有不好的記憶。”顏司承舉起啤酒罐,和秦歡樂碰了一下杯,“上次元旦的時候,你說請我吃餃子,我一直等到現在,加上這次的,你欠我兩頓了。”

“哪有兩頓,去西北之前那頓......嗨,不提了,你說幾頓就幾頓吧,”他有點兒不好意思,“說好了是借你的東西,結果給弄丟了,嚴格來說,是被燒了,化成灰了......”他回身從亂七八糟的抽屜裡翻了一下,拿出一沓紙板來給顏司承看,“我還自己找了白色的紙殼,想剪一個差不多的賠給你,不過......”

要是那長得像紙牌似的能承接魂魄的玩意兒,真是他能隨便剪出來的就好了,他跟舊社會的小媳婦剪鞋樣兒似的瞎鼓搗了一陣,自己也覺得太過荒謬,但還是留了起來,預備著萬一顏老師問起來,好歹算是他表達歉意的一份心意。

顏司承眼睛裡的笑意更深了,從裡頭挑撿出一個面積最小的,一本正經的說:“那就這個吧,比之前那個更便於攜帶,以後我就用這個。”

“真的假的?”秦歡樂瞪起了眼睛,轉念又嗤笑了一聲,“你逗我呢吧。”

“真的,我就用這個了。”顏老師說著就要往口袋裡裝。

“等等、等等!”秦歡樂連忙劈手搶了過來,“這個沒修邊兒,剌手,我給你造個型哈。”他以為對方必定是拿自己打哈哈,懷著惡作劇的心情,拿著剪刀像模像樣的剪成了一個橢圓,有毛刺兒的地方反覆磨平了,才遞過去。

顏司承沒看明白,翻來覆去的瞅了瞅,“不說造型嗎?這是什麼?”

“水晶餚肉啊!”秦歡樂興致勃勃的朝著桌子中間一指,“以後你每次用它的時候,就能想到咱們這頓飯了,多有意義。”

顏司承在兩個物體中間來回看了看,沒發現造型上有什麼相似之處,默默吃了幾口菜,輕聲問:“你......總是這麼假裝高興?這樣難道真能讓日子顯得不那麼難捱,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寂寞嗎?”

白酒勁頭足,秦歡樂眼下的皮膚已經泛起了淡淡的緋紅。

他微眯了眼睛,夾起一根蒜薹,對著燈光看上頭的焦邊兒,“顏老師,你經歷多,你說說以前過年什麼樣唄,幾十年前,還沒我那時候,沒電話,沒汽車,就那時候,延平的年味兒,是不是比現在足啊。”

近看顏司承的瞳孔,像是打散了調色盤的琉璃,可望的久了,那炫彩便混合成了一汪幽潭,拖拽著看著它的人,向無可名狀的深淵陷落。

“你想看看嗎?”他問。

“什麼?”秦歡樂微愣。

顏司承又喝了一口啤酒,唇上猶帶著水色。

他猝然伸出兩手,板正秦歡樂的臉,自己緊跟著靠上去,停在不過一拳之隔的地方。

秦歡樂雙唇微啟,眼神中已經帶了怔忡......

一條波光粼粼的煥彩隧道在眼前展現出來,秦歡樂簡陋的家不見了,模模糊糊的萬事萬物在眼前極速的旋轉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切慢慢沉澱下來,他才小心的抬手碰了碰,身體周遭包裹著泡沫一般的觸感,順著他的動作向外延展,又隨著他的動作收回。

長著鱗鰭的巨大飛鳥,排成“人”形,巨大的羽翼舒展的蕩曳著,一搖一擺中,所有的氣味都泛起了有形的漣漪。

秦歡樂訝異的伸手去抓,空中懸著的手腕被顏司承攥住,按了下來。

“這是?”秦歡樂覺得自己醉的厲害,渙散的眼神不斷失焦,多重光暈把陌生又熟悉的街道映襯的如在夢境,“延平?”

街上漸次熱鬧了起來,滾鐵圈的,說相聲的,耍猴戲的,支著攤子賣大蓋碗茶的,騎在大人脖子上的孩子,左手一隻風車,右手一根糖葫蘆,兩顆深深梨渦,笑得純澈爛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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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沒有高樓大廈,只有青磚木窗欞的平房,泛著揚塵的土路,可大鍋裡煮著的羊排湯真香啊......

秦歡樂木然的跟上去兩步,卻很快發覺了異樣。

街上每個人的背後,都拖著一條長長的金尾,如同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裡,突然按亮的手電筒,又如同驟然降臨幽暗夜空的彗星尾。

可不僅僅是光尾......細看之下,那光暈裡是無數個人影,或嗔或笑,或怒或罵,都在不與旁人相關的做著自己的事情。

顏司承的聲音從他的耳邊響起——他一直垂手站在他身邊,默默無言,像一個盡職的嚮導,“他們身後拖著的,是他們每個人自己的過去,那裡的每一個影子,都是他們自己。”

“這兒呢,這是哪兒?”秦歡樂怔怔的問,一邊看著,一邊追索著一個人群中挑著燈籠的“人”。

這人的穿著和街上的人都不同,黑暗處閃著光華,光亮裡又猶如隱身,唯有手中一隻紅燈籠在茫茫人潮中熠熠耀目......可他一著背對著自己,看不清面目。

“他呢?他是誰?”看著那人向著遠處的巷道漸行漸遠,秦歡樂忍不住向前跟了一步。

“這裡是時光......”顏司承的聲音響起,“那人是......”

隨著他明滅的聲音響起,那人在遠處黝黑的巷道裡停了下來,緩慢的轉過身來,手中的燈籠映照下,一張光滑沒有無官的柔黃色“臉孔”露了出來。

顏司承的聲音更低了下去,“他是在時光裡迷失了自己的人,不知道來處,不知道歸途,漸漸的,連自己的樣子也忘記了,像......我一樣。”

他的聲音太低,像被千斤重石壓在胸膛深處。

秦歡樂沒有聽清他最後的話,注意力只在反覆咂摸著“不知道來處、不知道歸途”上。

他慌張的想從泡沫一般的包裹中突圍而出,朝著人群聚集的地方衝去。

“我媽呢?我媽在哪裡?一定有人的過往裡曾經有過和她相關的印記!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真實存在過的人,怎麼可能所有人都不記得?我不信!我不信!”

他亂衝亂撞,歇斯底里的踢打著周遭的鐵鍋灶臺,羊湯掀翻在地,滿地的羊雜被幾條野狗爭相啃食。

可人群卻毫不在意,繼續歡笑著,遊逛著......

“讓我媽回來!我願意用我的一起換她回來!”

路旁的野狗吃了幾口,拐頭朝他齜牙一笑,那滿口森森的白牙,卻儼然是人類的牙齒。

遠處提燈籠的人緩緩的轉過身去,終於消失不見,唯有一盞如豆的光斑,留在了時光的深處。

“媽!媽!你到底在哪兒啊?你到底為什麼要離開這裡?”秦歡樂哽咽著,許多許多年,沒有這樣酣暢的痛哭一場了,滿臉的淚漬如洗,鹹澀來不及擦,從舌尖一直被嚥進肺腑深處。

“醒醒!你醒醒啊!”一雙粗黑手在他臉頰上用力的拍了兩下。

秦歡樂是哭醒的。

陽光打進來,他抽抽噎噎的坐起身,拿袖子滿臉胡嚕了一把,打著哭嗝,腫著爛桃子似的眼皮,淚眼婆娑的看見床頭蹲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兒。

“春、春叔?”秦歡樂嚇了一跳,又擦了擦眼睛,“你、你怎麼、怎麼回來了?”

春叔個子不高,黑胖,脫線的粗針毛衣上永遠灰撲撲的,比酒瓶子底還厚的圓框黑邊眼鏡後頭眼睛袖珍到極致,一頭斑駁花白的頭髮都快長到肩膀了。

“小子,你自己算算錢,這麼長時間了,我再不回來,你讓我喝西北風去啊!”他見秦歡樂醒了,也不著急了,回身坐在小方折疊桌旁邊,拿手在餐盒邊緣試了試,嫌棄道,“你怎麼連個微波爐都不置辦啊,這麼好的菜,都白瞎了,我是不是教過你,燉菜最好不過是隔夜吃,尤其是這魚啊肉啊,一晚上在菜湯裡醃漬著,那味道,足!”

秦歡樂光腳踩在地上,聲音還帶著哭腔,屋子裡頭快速的踅摸了一圈兒,急道:“春叔,你啥時候進來的,看沒看見別人啊?比我矮點兒,白白淨淨的?”

春叔舉著杯子聞了聞,眉頭皺得死緊,站起來,也不客氣,直接去開了那瓶看起來價格不菲的白葡萄酒,“沒見著啊,就是昨晚上和你一起吃飯的人嗎?這品味也太差了,瞧這菜色,葷素冷熱搭配的真不咋地。”

“那是他學生推薦他的,他學生都是外國人!”秦歡樂越過他,急著趴在窗臺向外頭張望了一下,又回身去找自己的手機,翻開了看了看,確定了沒有對方的未接來電和資訊,臉色頓時暗淡下來,這才吸了兩口氣,跳著腳的找到拖鞋穿上。

春叔一杯酒已經下了肚,一挑眉,頗為市儈的撇著嘴角吐槽道:“老外能推薦出什麼好吃的中餐來?他們吃得懂什麼啊,就知道左宗棠雞!”他從兜裡掏出一一張皺巴巴的紙,“發票也沒了,我給你手寫了張收條,你看看是怎麼給錢方便......”

“行了!”秦歡樂到廁所洗漱,噴著一嘴牙膏沫子,“我要出去找個人,你先緊著要緊的說,又滿世界晃盪這麼長時間了,這次有什麼關於我媽的新線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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