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歡樂一出市局,在院子裡迎頭看見厲寶劍夾包走過來,兩人要不一起向後轉,否則必然會走成個臉對臉。

秦歡樂承認自己突然有點兒慫,但對方腳下步伐穩健,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若無其事的走上前。

餘光瞥見對方稍一抬手,有要和自己說話的意思,秦歡樂立馬先下手為強,搶著嬉皮笑臉的一揚手,大聲說道:“嗨,來了,忙著呢,回見啊。”說完點著下巴就大跨步的錯身繼續向前走,那語氣,那神態,彷彿和隨便哪個商場下頭看腳踏車的大爺打招呼一般,不走心的肉眼可見。

這比鴕鳥還鴕鳥的心態,也是他長期的保命道具之一,三不五時拎出來遛遛,兩下裡稀裡糊塗的混過去,都不傷心傷體面。

厲寶劍卻沒有讀懂他這份良苦用心,居然在後面高喊了一聲,“老秦!”

秦歡樂這下不能硬裝聽不見了。

他咬著牙扭回了頭,再次揚起一臉職業假笑,“誒,有日子沒見了哈,我差點沒認出來,真不巧,我這兒忙著呢,行了,咱回頭再說啊。”

厲寶劍連個笑紋也沒有,“我回來送個檔案。”他說完頓了一下,“老秦,要不咱們找地兒聊聊吧,我一直想和你聊聊。”

秦歡樂忙顯出一臉難色。

厲寶劍察言觀色,也熟悉他這副表情存著滿滿的推脫,怕他再找新藉口,直接搶先說:“那就在這兒說吧!”

完全不給秦歡樂退路。

秦歡樂有點討厭起這種知己知彼的打法。

“之前的事兒,我向你道歉,雖然我也沒覺得我自己做錯了,真的,當時證據擺在那兒,我眼睜睜看你襲擊了蓓蕾,”厲寶劍籲了一口氣,“我覺得換做是你,也能理解我當時的心情。”

秦歡樂表情淡了些,笑了一下,卻也沒說話。

越是這種時候,越見交情不是?所謂的戰友,就是那個讓你放心將後背交給他的人。

但是換個角度來講,厲寶劍的反應倒也無可厚非,大多人還是更相信眼見為實的。

說來說去,這是他的問題,給不了厲寶劍堅定的信任感,或者說,自己並不值得他信任。

“但這次你得幫我!”厲寶劍看著他的神色,索性單刀直入,“你得幫我!”

秦歡樂挑了下眉頭。

這話說出來,真是二次暴擊,和之前的誤會簡直異曲同工之妙。

幫忙這種話,但凡還有點兒友情,都不用如此鄭重其事的拜託吧,不是理所應當的義不容辭嗎?拜託了,就說明心中仍有芥蒂,仍然不相信他老秦的為人,必須要用一種形式感來彰顯。

可這情份一旦有了對價,也就不值錢了。

心裡颳起了穿堂風,秦歡樂道:“我不能承諾幫你。”

厲寶劍似乎沒想到他拒絕的如此利落,急道:“那你會幫田公子嗎?你幫田公子就是幫我,一樣的,我一樣領你這份情!”

秦歡樂忽然覺得自己剛才不應該沒忍心,停下來心懷幻想的和厲寶劍同志寒暄敘話,他縮了下肩膀,平淡的丟了句,“我幫事實。”大步向外走去。

副隊辦公室門前。

一個警員帶著兩坨巨大的黑眼圈,在門口奮力打了兩個天大的哈欠,又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才敲門走進去。

“孟隊!”他將資料向前一遞,又不自覺的嗅了兩下鼻子,“延東旅店的租客問詢記錄,還有田公子失蹤那晚春天會所包間裡面那些朋友的問詢筆錄,都整理好了,您要看一看嗎?”

孟金良正埋頭吃著一碗泡麵,水汽裡抬眼看了他一下,從抽屜裡拽出一包菊花茶扔過去。

警員暫時閉了嘴,給兩人各泡了一杯,放在小茶几上,等孟金良吞完最後一口面,一起坐在小沙發上,兩人對著抿了一口菊花茶,警員才終於通體舒暢地舒出一口氣來,“好香,提神醒腦啊,嘿嘿,謝謝隊長,熬大夜上火,我自己聞自己都下不去嘴。”

孟隊臉挺黑的,抬手按著太陽穴,“提神醒腦咳樟腦丸兒去,少貧嘴,撿重要的說。”

“是!”警員立馬恢復了角色,向領導彙報道:“先說延東旅店那邊吧,嗯,一共有四個租客,長期的,都住了幾個月以上了,都有正當職業,一個在工地,一個在牛奶站送牛奶,剩下兩和毛萬里工作性質差不多,只不過歸屬的公司不一樣。據他們講,其實這種旅店更像個群租房,價格便宜,還包水電,而且平時耿強父女吃點什麼好吃的,他們哪個趕上了也能順帶著蹭一口,所以時間長了習慣了,兩下都不見外,相處的也算融洽,就懶得換地方了。”

孟金良“嗯”了一聲,“毛萬里呢?”

“毛萬里和他們都是點頭之交——大家都是點頭之交,玩笑歸玩笑,但平日裡都不太說自己的事,只是晚上有空閒的時間了,一起打個‘鬥地主’什麼的消磨時間。毛萬里人挺實在的,沒那麼多小心眼,有一個租客回憶說,他失蹤那天早上,還是和他一起出的門呢,不過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在路口分開了。當天晚上下班後,就沒見毛萬里回來,耿強當時還問了一句的,誰想到那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你是說,他能證明毛萬里最後不是失蹤在旅店內的,是嗎?”孟金良皺眉。

警員點頭,“他是這麼說的。”

孟金良望過來,“那他知不知道毛萬里和耿強,或者是耿真,有沒有過什麼矛盾衝突?不是說欠了兩個月房錢嗎?”

“哦,這說了,欠了兩個月房錢,”警員解釋道,“但好像不是什麼嚴重的事,大家都欠。常租的人,有時候錢不湊手,也有的是出於習慣,都會拖一下交房租的時間,這麼長期的拖下來,押後一兩個月沒給,也是常事,耿強為了留人,一般也不太催。”

孟金良的表情不大好,警員連忙住了嘴,小聲叫了聲“隊長”。

“你說接著說,他們還記不記得毛失蹤前最後的那個晚上,有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別有記憶點的事情?”孟金良問。

“這個好像沒什麼,不過在那之前一個星期左右,毛被通知可以籤正式的勞務合同時,表現的挺開心的,在外面喝了點小酒回來的,還和耿強他們父女倆在廚房開了幾句玩笑,但這歌租客沒太聽懂,大概是個什麼關於方言的笑話吧。但從那之後,毛萬里的情緒就漸漸不太高了,凡事總有點兒躲著大家,打牌也不參與,失蹤前的那一天晚上,也是下班後直接回到自己房間裡,鎖了門沒有再出來過了。他們當時還暗地裡討論,是不是毛萬里有了正式工作,準備換地方住了。”

聽上去瑣碎又普通,孟金良想了想又問:“有人後來見過他那輛電瓶車嗎?”

警員搖搖頭。

一個同事敲門,探頭進來,“隊長,劉科長說想申請提審一下耿真,想跟您申請一下許可權。”

孟金良本能的站起身,向外面掃了一眼,“劉科長人呢?”

那同事一笑,“是讓小黃來說的。”

像被冰桶從頭到尾澆了一遍。

室內氣溫驟降五度。

警員正猶豫要不要先出去。

孟金良卻冷著臉一揮手,又惡狠狠問他:“那邊春天會所呢,那些人怎麼說?”

門被果決的關上,警員哆嗦了一下,說:“啊,那些人啊,不、不太配合,一個個說話著三不著兩的,態度還特別差。”他覷著孟隊神色,儘量凝練概括了一下,“總之田公子那天離開後就沒有再回來,以前也這樣,田公子有事要離開,也從來沒有和他們打過招呼,大家都沒當回事。那、那個緝毒那邊有個當時的影片資料,”他從文件中間劃出一張內存卡,“複製了當時那一段給我們。”

孟金良沒想到還有這麼重要的資料,趕忙在電腦上播放出來:一個個沒羞沒臊的花天酒地,不過直到散場,田公子確實沒有再回來過。

孟金良皺著眉頭,又再次播放了一遍,突然抬手按了下暫停,指著畫面中一個男人問:“這誰?”

警員伸頭看了一眼,“這人叫肖安華,原來不是田公子的朋友,而是他一個朋友的表弟,只不過最近幾次聚會,才被帶著和田公子他們一起玩的。”

孟金良盯著那人,隱在人群裡,卻朝著攝像頭方向極為隱秘的一瞥,那角度實在太精準了,完全不像一時興起欣賞牆上的掛畫,眼睛一眯,“安排人,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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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又有一個警員進來彙報徐醫生那邊的調查,基本背調上來看,毫無疑點。

一直拖到下午臨近下班,孟金良才挪出些時間,打算回家洗澡換衣服。

剛下樓,離著老遠就聽見一樓大廳裡亂糟糟的,十三四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簇擁在一塊兒,七嘴八舌的,不知道在吵嚷什麼。

孟金良不禁向那邊招招手,正被繞在中間的年輕警員擦了一腦門子熱汗,小跑著上來點了點頭,“孟隊!”

孟金良朝那邊一點下巴,“什麼情況,怎麼還嚷嚷上了?”

這邊忙解釋道:“這都是毛萬里的老家親戚,他父母是聾啞人,兩個舅舅也都是聾啞人,他姥姥歲數大了,怕被欺負吧,我是這麼猜的哈,所以就把老家能用得上的親戚、鄉里,估計能叫的都叫來了,在這兒鬧鬧轟轟的好半天了,老人家歲數大了,我們剛把情況大概說了一下,就暈倒了,唉,從進門起暈兩回了。”

話還沒說完,就見兩個警員押著耿真,跟在劉茗臻後頭,從另一側的走廊走出來。

兩下裡對望了一眼,也沒說話,原本打算著就這麼悄聲而過。

孟金良有股暗氣,一直強憋著呢,看見劉茗臻那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都恨不得給自己的目光做個結紮了。

接下來兩人都開啟了目不斜視功能,彷彿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對方的存在一樣。

可不知道毛家親戚是怎麼得到的小道消息,認出了耿真,在那裡強自按捺注目了一會兒,便猝不及防的圍了上來。

他們的邏輯也很通暢,耿真是毛萬里失蹤前最後住所的房東,如今又被羈押在市局,這不就擺明了對方是個壞人嘛,既然都是壞人了,也就必然和毛萬里的死脫不開關係。

毛萬里的姥姥哭天搶地的撲上來廝打,只是體力不支,半途上就跌倒,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嚎哭起來。

這一哭,實在悲愴,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情真意切很快在人群中瀰漫開來,把眾人的情緒又推升到更高的層級,一股腦的衝上去,你一巴掌他一腳,推搡咒罵更是不在話下,旁邊有限的幾個警員們根本攔不住,也暗地裡挨了幾下子。

場面開始失控起來,按下葫蘆起了瓢,總有掙脫出去的親戚,像玩接力賽似的,撲向耿真。

耿真倒真是沒什麼話說,心理素質奇佳,臉上也未見任何驚慌的表情,在大致聽懂了這些人的來意後,甚至還帶上了一抹淡淡的笑,任他們踢打唾罵,也不辯解求告,彷彿那些落在身上的拳頭,都並沒有打在自己的身上一樣。

她這種無關痛癢的模樣,更加激怒眾人,一個身型臃腫的中年婦女撥開人群衝上前去,嘰裡咕嚕的不知罵了句什麼,耿真突然間怨毒的抬起頭,大聲的回罵了她一句——這是她顯而易見的首次生氣,卻猶如曇花一現,隨即又頃刻間化為烏有,重歸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不再說話。

劉茗臻好不容易擠進去,也被錯手差點推搡在地,好在孟金良手疾眼快的一步上前,將她扶起來。

劉茗臻草草說了聲“謝謝”,藉著這個空檔,總算在趕來支援的幾個同事的護送下,帶著耿真離開了現場。

那邊親戚也分不清職位,一窩蜂的將一個年輕的小警官團團圍在中間,“你可得為我們家孩子做主啊,我們好好的孩子,不能死的不明不白的!”

“是是是,大家放心,我們正在盡全力偵破,一定不讓受害者蒙冤枉死,一定會給家屬一個說法。”

孟金良快步穿過這邊,內心沉甸甸的。

做受害人家屬的安撫工作,一直是最讓人頭痛,也最不願意面對的工作。

那些帶著顯而易見的傷痛的臉孔,再是激動的情緒和衝動的行為都是可以理解的。

偵破還處在焦灼的狀態下,無法即時給他們一個公正的說法,也讓辦案人員內心壓力倍增,這不利於客觀的判斷和冷靜的分析,孟金良強迫自己屏蔽掉外界的干擾。

對了!他皺眉突然想到了什麼,回身問旁邊的同事,“剛才耿真在一個點上突然生氣,你記不記得,是因為旁邊的人說了句什麼?”

那同事跟著努力回憶了一下,“好像說了個什麼,‘腥的什麼蝦仁’?還是‘蝦仁很腥’?”那同事撓撓頭,“太亂了,七嘴八舌聽不清楚。”

孟金良催促道:“快,去找一個剛才聽見的人過來,我有話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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