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盛的態度是很平和的,有來見面的女孩,他就跟房地產中介似的,給人家一個禮貌而不失溫度的笑容,有時候候場演員反應慢了、出場晚了,他甚至能頗為像那麼回事似的介紹幾句自己的情況。

說好了還有兩場,但到第三場結束的時候,穿貂的小美女是真有點兒從心裡開始打怵了。

她站在桌邊,連坐下去的勇氣都沒有,“我聽到你們剛才聊天了,你、你是警察?那你對我算不算、算不算釣魚執法啊?”

“你怕嗎?”顏盛看她。

小美女強自鎮定的繃著臉,“我不怕,我也沒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我也沒違法,我這是、這是助人為樂!”

“是啊,那你坐下歇會兒吧,這麼仰頭看你,我脖子疼。”顏盛邊說邊自己站了起來。

小美女嚇得向後面一個趔趄,“還有啊?後面還有啊?”

“叫點兒東西吃吧,現在的商務都包盒飯了。”顏盛說著,叫服務員拿了選單給她,自己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剛走到走廊裡,就接到了何斌的電話。

顏盛感冒藥藥效應該是過了,現在喉嚨微微發緊發疼,鼻音也有些出來了。

“哪兒呢?”何斌也不磨嘰,直接問。

“相親呢啊,”顏盛停下腳步,在轉角看了一眼外面大堂裡的情形,“本來約了三個,後來不知道哪裡走漏的訊息,又臨時追加了一場,剛完事兒。”

“三......四......”何斌愣了愣,“你這辦展銷會呢,這時間是不是也太緊湊了,一個人就算平均聊上一小時也......”

“有外援,快。”顏盛打斷他,“隊裡有什麼指示?”

“沒有。”何斌說。

“那也不用就放一天假還得時保聯啊,”顏盛語氣裡多少有些無奈了,“真不用這麼盯著我,我能負責自己的安全。”

“小尹跟我說了,說你讓他幫忙查了一個人,我一聽不就是昨兒那位好市民嘛,我一想你要是也能感覺到他不對,那得是多大的不對啊,是吧?”何斌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明明他身邊環境挺安靜的,沒準兒就是在自己家裡,可還弄得跟要接頭似的,“你不是讓小尹調監控嘛,我心裡一發毛,就把最近圍繞你的監控都給調了,我,小尹,還有筷子,我們仨嘁哩咔嚓一頓看啊,嘿,你猜怎麼著?”

“不猜。”顏盛拒絕了他的好友請求。

何斌聲音壓得更低了,“還真有一個人。”

還真有這麼一個人,不,嚴格說起來,是有兩個人。

按照何斌的說法,大約追溯到了半個多月前,他的身邊就開始有人跟蹤了。

與剛剛抓捕的那個跟蹤狂不同,那個變態以年輕單身女性為侵害目標,而這個人,則以跟蹤他為目標。

連他這麼警惕的人都沒能及時察覺,不僅因為對方每次都保持很遠的距離,也因為,那人背後,還晃悠著一個三不五時就出來搗亂的人。

看著何斌發過來的一條條擷取的影片,顏盛不禁挑了挑眉,完全沒想到在他最近如此風平浪靜的瑣碎生活背後,居然還上演著這麼一出出的好戲。

“人呢?”顏盛問。

“那人還是秦?”何斌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哦哦,那小子已經帶回來局裡了,說是道上有過一個懸賞的傳說,他一個不幹正經事的小混混腦袋發昏,想拿這個當投名狀呢,所以跟了你幾天,這會兒都嚇尿了,應該沒事兒了,不過姓秦的,怎麼說?”

姓秦的,怎麼說?

怎麼說,就是怎麼辦的意思,顏盛沒說話,因為心裡忽然一時沒拿定主意。

從影片上看,要是他本人不說,只怕外人一打眼,還當秦歡樂是他暗地裡僱的保鏢呢。

半個月前,就這麼忽然出現在了他的生活半徑裡。

從一個不尷不尬的時間點,發瘋似的跑到市局門前跳著腳張望開始,這人就再沒離開過他的身邊。

顏盛再一次點開了手機上的影片,從頭到尾依次播了一遍。

他上班,秦歡樂就在市局外的咖啡廳坐著。

他下班,秦歡樂就兩手插兜遠遠的跟著,一宿一宿的蹲在他樓下吹冷風。

哦,這次,他記得,他一個朋友約了他諮詢點兒事情,兩人一起去了市局外面的咖啡廳,他當時就注意到隔壁桌有個男人,一直有意無意的用手點著桌面上的水跡寫著什麼,不過當時也沒走心,現在影片角度換成了另一側,他終於意識到,那人一次次隨手勾勒,又信手塗掉的,彷彿是他側面的輪廓?

再然後這秦歡樂好像逐漸意識到了還有另一個神頭鬼臉的小子在跟蹤顏盛,於是迅速展開了反跟蹤,以至於那小子一招招小兒科似的伎倆,就那麼被或悄然或滑稽的破解掉了,也是......神奇。

所以在他們蹲點兒的地方冒出來打車,也好像不那麼難以解釋了。

顏盛在走廊裡站了很久,這期間,那種探究和玩味的目光就一直沒從他的眼眸中淡去過。

雖然此刻他的心中除了“這人什麼毛病”六個字之外,再沒有更深刻一些的感受了,可任誰忽然間直面這麼一個橫衝直撞進自己生活邊際的人,也不會有太婀娜多姿的想法。

不是要跟蹤暗算他?

那還想幹什麼呢?

他走出幾步,招手叫了個服務員,朝著那個小美女的位置比了一下,結好賬,也沒再打招呼,就直接走出了酒店。

這傻兮兮的小美女是誰僱來的,他沒有問,不過眼下心裡多少有點譜兒,謎底猝然被揭開,周旋的樂趣頓時損失了一大半,他忽然有些焦躁的不想再玩下去了。

相親這事,總有,從他回市局工作那天開始,周遭這種熱情的保媒拉縴的浪潮就沒斷過。

可他的心思實在從來都沒有在這上面被撩動過分毫,也許是臥底那段時間,神經分分秒秒都像在刀刃上跳芭蕾,而回到局裡後,又開始了無窮無盡的躲避打擊報復中,這樣的生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兒,說實話,他也不想因為這個拖累了哪個姑娘。

他總是自信的淺笑,可也有噩夢驚醒的時候,在午夜夢迴中被黑軍老大用槍口抵著後腦勺兒,看爆炸的火光衝的睜不開眼,被人從身後死死的扼住脖子,為表忠心眼睛不眨的在胳膊上燙下十幾個煙花的時候......他不說,不代表那些經歷不會在他腦海中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不代表不會下意識的影響他看人待物的方式。

而經歷過這一切,再看待面前含羞帶怯的一個個姑娘的時候,就總覺得像是隔著一層歲月靜好的磨砂玻璃,有時對方連面目都不需要看清楚,就已經知道這是個隔山跨海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的人。

他沒有無聊的寂寞需要慰藉,即便需要也不必強拉上一個陌生人充數,誰也不是誰情緒起伏時的玩具,他自己沒有這份心思,便不會卑劣的去撩撥另一個無辜的人。

他在感情上心如止水的過了這二十幾年,他不走近別人,別人也走近不了他。

只是這個秦歡樂......

突然就湧上來這麼一大篇的感慨,顏盛覺得大概是早上吃的感冒藥已經徹底過了藥效......也有可能,秦歡樂給他買的根本就是假藥。

該滿足的好奇與該完成的人情任務都達成了,顏警官休假一日遊到此刻告一段落,他到外面停車場取了車,打算著回家叫個外賣,吃了藥消消停停的睡上一覺,補足精神,第二天繼續投入到為人民服務的偉大事業中去。

前頭有輛車也剛要調頭往外走,顏盛很有風度的踩住剎車讓了一下。

再一松腳,車龜速跟在那輛車後緩行轉彎。

車身忽然微微震動了一下。

顏盛眼睛是受過傷,但並不瞎,而且那麼大個黑影從背後閃過,他關鍵時刻保命用的第六感也早已經拉開了觸角,輕而易舉的捕捉到了異常。

他一腳踩住了剎車,踩的太猛,車身都跟著往前艮了一下,才從後視鏡裡往後排座位看過去。

趴在後座上的男紙非常不情願的抬起頭來,訕笑了一下,“我就蹭個車,我正好在這兒吃飯呢,兩個朋友瘋了似的灌酒不讓走,你就把我帶出去吧,顏警官。”

“下車。”顏盛眯眼看他,“我和你沒那麼熟。”

“助人為樂不是天職嘛,保護人民生命財產安全,嘿,昨天那位......”秦歡樂一時沒記住名字,“那位和你一起的警官說的。”

“我現在不是上班時間。”顏盛一點兒不留餘地。

“不是上班時間就能見死不救嘛?”秦歡樂有點兒沒想到。

“主要就是不想幫你。”顏盛看了看他。

秦歡樂微微張了張嘴,頓了半天,兩手撐著駕駛和副駕駛的椅背,大半的身子從中間那兒的空隙裡探身過去,“誒,不是,如果這話我沒理解錯的話,你......是不是針對我針對的有些過於明顯了?”

“所以呢?”顏盛收回了望著後視鏡的目光,直接偏頭看了他一眼。

“人情呢!溫暖呢!禮尚往來呢!哎喲,昨兒在魔方喝酒,咱們不都已經交上朋友了嘛!”秦歡樂瞪著眼睛為自己鳴不平。

顏盛讓他都給說笑了,難以置信的看他,“你對朋友的理解,這麼淺薄呢?”

“我不是淺薄,我是江湖兒女,豪爽啊。”秦歡樂大言不慚的往自己胸口拍了拍。

“江湖兒女”四個字帶給顏盛的回憶並不怎麼美好,他表情微微冷淡了一些。

恰在此時,後頭又有輛要離場的車,默默等了一會兒,就開始催促的按起了喇叭。

顏盛一松腳,車緩緩又開動了起來。

秦歡樂嘴角微微的勾了一下,又忙繃住了,老老實實的靠回去做好,抬眼只能從後視鏡裡看到顏盛的一雙眼睛,沒什麼明顯的情緒。

顏盛沒再問他去哪兒,他也沒說,兩人彷彿有點兒心照不宣的沉默著,一個任另一個把自己帶到任何地方都好......真的,哪裡都好。

車最終在一家西餐廳門口停了下來。

顏盛開了車門走下來,眯著眼睛看了看刺目的燈牌效果,越過車身去看站在另一側的秦歡樂,“你說了半天,就為來這兒?”

這家店顏盛知道,但從來沒來過,而且不僅他,估計延平本地人只要不是個狍子,也輕易不會踏進這裡,但近一兩年網紅風大盛,很多人吃飯不為自己吃,只要拍照效果好看,啃塑膠也不當回事的,那就另當別論了。

秦歡樂笑著走過來,“我......生意做的還不錯,難的時候也有,但到了眼下,總體來看真的還不錯。”

顏盛攏了攏領口,很想把“你到底什麼毛病”這句話真真切切的問出口,不過沒等他問,單單只接收到了他質疑的眼神,秦歡樂就笑著說:“我挺有錢的了,所以就想帶你來這種又貴又難吃的地方,好好吃頓飯。”

“你要是錢多的花不出去,完全可以找家又貴又好吃的......”顏盛有點兒忍無可忍於對方莫名其妙的腦迴路。

秦歡樂歡暢的打斷他,“不不不,這家最貴,其餘那些咱們可以慢慢一家一家吃過去,但從最貴的這家開始是我的理想,這個儀式感還是要有的!”

顏盛之所以會一路和這個神經病似的人過來,是因為有話想問,他眯著眼睛打了一個噴嚏,再次想起自己是位病患,果斷放棄了沒營養的追問,大步向燈火輝煌城堡一般全是外地人、遊客、網紅臉們朝聖的打卡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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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瞧著氣闊,裡面也處處精緻高雅,逼格裝的非常滿。

這個時候天剛濛濛黑,客人並不多。

顏盛原本還以為秦歡樂是多熟悉這裡的客人,結果看他磕磕絆絆的最後也只是點了兩套程式化的套餐,忍不住偷偷嘖了一聲。

秦歡樂叫了杯熱水,結果服務員給上了杯滾燙的開水,他就拿著兩個杯子,不厭其煩的在那兒來回倒著降溫,反覆用手背試好了溫度,才從包裡拿出一包感冒沖劑,用熱水衝開了,貼著桌面遞過來,“喝了暖暖胃吧,感冒沒有特效藥,得了只能養著,不過緩解一下症狀好歹能少難受一些。”

顏盛伸手按在那只應該裝香檳的細長杯子的底託上,看著裡頭因為燈光效果而微微有些琥珀色光澤的感冒沖劑,在秦歡樂臉上深深的看了一會兒,才仰頭喝了。

“我去個洗手間。”秦歡樂一臉欣慰的看著他喝藥的動作,站起來往廊走。

他人走了,手機卻留在了桌面上。

顏盛見他背影徹底消失了,才勾過他的手機。

電源鍵輕輕一按,手機螢幕就亮了起來,螢幕背景是一張挺非主流的卡紙,上頭用馬克筆龍飛鳳舞的寫著一行字:“讓我成為你的有可能。”

顏盛眼角抽搐了一下......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這年月,還有誰的手機會不設定密碼,任陌生人隨便觀看?

如果是故意的,那也就沒有窺看的意義了,否則很可能會落入什麼精心設定的誘導裡。

顏盛把手機原封不動的推了回去。

又等了一會兒,秦歡樂才笑眯眯的走回來,眼角果然隱晦的朝著手機的方向瞄了一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顏盛抱臂冷冷的看著他,忽然說:“半個月前下午三點左右,你為什麼跑到市局門前來?”

秦歡樂差點兒叫水給嗆著,自己給自己順著氣,還是咳了兩聲,“你......查監控了啊?”

顏盛沒說話,都到這個地步了,他也希望對方不要再裝蒜了。

秦歡樂劃開手機,忽然驢唇不對馬嘴的說了句,“你之前怎麼都沒生活在延平啊。”

顏盛看了他一眼,想說我一直生活在延平,不過自從執行特殊任務之後,身份檔案都成了絕密,即便迴歸市局,很多資料也封存了,外部人員自然是查不出來的。

秦歡樂轉過手機來,調出一個影片,推到顏盛面前。

顏盛看了他一眼,才伸手點開播放鍵。

影片是一段都市短新聞,就一般公交車地鐵站裡掛著的小螢幕上會放的那種。

這新聞顏盛是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不過大體講的是雪大路滑,市局組織自家警務人員加班幫著環衛工人清理路面積雪的事兒。

他好像也在吧?別說,還真在!

隨著記者那喋喋不休的講解之後,鏡頭緩緩向後面拿著鐵鍬剷雪的人群中掃去——顏盛那天因為案子,趕去的時候已經接近了尾聲,以至於他此時好巧不巧的橫插入鏡,被鏡頭帶到了一個高畫質的半身大近景。

所以呢?他鏟雪和眼前這人有什麼關係啊?

秦歡樂雙肘撐著桌邊,露出一張藏不住的大笑臉來,“這條路我走過很多遍,春天的時候會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花樹,再後面到夏天,就能順著兩側的國槐,一直走到江堤那邊去......顏警官,你有沒有那種感覺啊,隔著好幾輩子,咬著牙在人海里搜尋,做好了找一輩子也徒勞無功的打算,然後猛一抬頭,就看見了光......”

顏盛讓他這完全不著邊際的思維給打敗了,用手指按了按太陽穴,蹙眉問:“你到底想說什麼啊?”

“我想說......”秦歡樂眼睛亮晶晶的,“你家缺不缺保姆啊?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命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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