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鋒沒了秦歡樂這塊豎在馬路中間的人型石碑,心理上沒了太多顧忌,對著小吳等警官,一五一十的把當年殺害辛鑫的事情,交代了一溜夠。

而且就像之前和秦歡樂說著說著就溜了嘴一樣,他這思想一鬆懈,竟然沒等別人問,自己先露出了當年幫派的蛛絲馬跡,叫小吳他們順藤摸瓜的跟進上來,居然直接把當初紀展鵬如何摻合指揮他們,如何被老警察盯上之後,偽造了他意外死亡現場的事情,以及劉茗臻弟弟被逼迫自殺等等不勝枚舉的老底子,全給掀開了!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

自紀展鵬之下那龐大而神秘的幕後王國,就這麼被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嘍囉給全盤托出了,確實是誰都沒有想到的。

這一宿,就像在支隊警官們的腦袋頂上接連不斷的點二踢腳一樣,一會兒一個炸雷,一會兒一個電閃,把大家夥的困勁兒劈到了十萬八千裡之外,只剩下懷疑人生級別的目瞪口呆。

然而這爆炸性的信息量太過強悍,已經沒人能用吃瓜的心情來面對了,支隊裡倏然呈現出了既忙碌又靜謐的詭異氣氛。

後半夜三點多,連肖局他老人家都捧著心趕了過來。

不過整個案情綿延十數年,案情之錯綜複雜又過於匪夷所思,肖局在看了審訊錄影之後,竟像是蒼老了十歲,他心裡清楚,孟金良這次的“意外”事故,大體也和紀展鵬脫不開關係去,更遑論之前那一樁樁一件件的案子,如今看來,也都和紀展鵬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

甚至,蘇然畏罪自殺的那天,紀展鵬趕到現場,到底是為了追兇,還是為了滅口,都留有了有待思忖的餘地。

當然,這並不是靠誅心就能給紀展鵬定罪的,何況紀展鵬如今已經魂歸九霄之外了。

但遲到的正義也是正義。

即便懷罪故去,也依然欠著那些被他傷害之人的公平,終究避無可避。

肖局當即成立了更高階別的專案組,專門負責梳理紀展鵬生前的所有相關案情。

秦歡樂因為之前與紀展鵬有過一場人盡皆知的齟齬,為著避嫌,沒有被調入專案組。

了結了康鋒殺人拋屍案,他手頭的工作任務也就暫時告一段落了。

他伸了個懶腰,一扭頭,看見天際已經完成了日月的輪值,灰濛濛的有了天明的跡象。

這時候,是一天中氣溫最低的時候。

倒不多冷,只是有些涼。

秦歡樂整理完手頭的工作,準備下班回去調整一下。

他人高馬大的身子晃盪在涼颼颼的走廊裡,不知道怎麼,心裡就是有些沒來由的發沉。

每一次曲折案件的偵破,都並不會帶給他們這些執法者多大的喜悅,那種短暫的成就感之後,是後勁兒十足的悵然若失與唏噓感慨。

他們直視的不是一次次的案件,而是躲在案件背後,那一顆顆晦暗的人心。

時間長了,心智不堅些的,總會難免對人生,對世界,產生懷疑與動搖。

但秦歡樂畢竟不是那個剛畢業的毛頭小子了。

他只是有些難言的沮喪。

在走廊轉角的地方,因為早年爆肝傷肺而格外注重養生的肖局,正披著外套,兩臂支在窗臺上抽菸,他面目模糊,望著清寂的大街,彷彿在竭力透過曖昧的霧靄,找到心中疑惑的答案。

秦歡樂腳下頓了頓,猶豫了一下,還是放輕了步伐,走了過去。

“你這煙都戒了多少年了,打從我進市局,就沒見過您老人家抽菸,年紀大了要服老,有心火發出來,別跟自己的身體瞎較勁。”

肖延生拿上下眼皮夾了秦歡樂一下,喉嚨裡發出一聲類似咳痰的輕蔑聲響,“你小子少跟我耍貧嘴,你進市局的時候,我還不是你領導呢,也沒帶過你這麼個滿嘴裡耍雜戲的皮猴子,你是哪只眼睛看見我抽不抽菸的。”他說著,把煙盒朝著秦歡樂的方向,往窗臺上一扔。

“是是是,我這不是恭維您呢嘛,看破不說破,給您拍拍馬屁,可真是太難了!”秦歡樂點燃一根煙,也學著肖局的姿勢,趴在了隔壁的窗臺上。

兩人一起眯眼看著窗外毫無景色可言的景色,吞雲吐霧中,各自消化著自己的情緒。

“不過我來市局的時候,紀隊就在了,可惜我那時候沒什麼存在感,彼此都沒什麼太密切的接觸,”秦歡樂勾起一絲聊勝於無的笑意,只是笑的過於勉強,倒顯得有些苦澀,“我以為他會是我職業道路上,最直觀的前進方向,與指路明燈呢。”

肖延生那些老於世故的精明,都被煙霧化散了,他像無意間給自己的情緒放了個小假,聲音頗為低沉的說:“我年輕的時候,覺得這世界特別操蛋,後來長大了一些,也經歷了一些事情,就覺得,嗨,這世界還是美好的,是我自己意志太不堅定,容易被迷惑動搖,再後來人到中年,紅塵裡歷練夠了,人情冷亂,世事險惡,酸甜苦辣,都嚐出了些滋味,又覺得世界就是那麼回事吧,殘酷是真的,不近人情是真的,操蛋是真的,我又何必美化它,隨大流兒過得去就是了......”

秦歡樂表情淡了下去,這何嘗不是他長久以來的困惑呢。

他撥出一口煙,就著那嫋娜不清的莽白,偏過頭去看肖局,“那......現在呢?”

肖延生半眯著眼睛,目光望去的方向更幽遠了,良久才答非所問的輕聲說:“小子,世界怎麼樣,跟我們沒有關係,我們真正能主宰的只有自己,憤世嫉俗並沒什麼值得驕傲值得光榮的,無論世界再操蛋,生活再曲折,可當我們依然有勇氣去熱愛它時,我們就戰勝了它,所有的一切苦難折磨,也就盡皆在我們腳下,變得無關緊要了。”

那樣有些沙啞的男低音,帶著中老年大叔大爺似的滄桑感,在平時訓誡秦歡樂的時候,總顯得那麼刺耳油膩,可此刻,卻裹挾著某種超自然的力量,像歷經千年禮拜穹頂下悠揚空靈唱誦的經文,帶著類似洗禮一般的心靈滌盪,使秦歡樂前所未有感到周身不可遏制的震撼。

長了這麼大,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在他的生活劇本裡,父親的角色一直是缺失的,在人生的道路上,從沒有人給他過如此高屋建瓴式的意志上的引領,他一直是勢單力薄、單槍匹馬的自己掙巴著、劃拉著。

直到後來,他逐漸收穫了老孟、劉茗臻、花骨朵兒給他的友情,收穫了春叔和潘樹夫婦給他的類似親情,也收穫了顏老師帶給他的愛情。

可他們都和他是平等的,他們在齊頭並進的向前奔跑著。

他從沒有想過,第一個給他人生觀擦汙拭塵的男性長輩,居然會是那個總是看不上他的肖局。

“咋了,水平太低,理解不了?”肖延生將菸蒂按滅在可憐的龍爪花盆裡,臉上又恢復了一貫的嫌棄姿態,乜斜著秦歡樂說,“有空就要多學習,多進步,別整那麼些沒用!瞧瞧你這些年出過的么蛾子,蹉跎了多少大好時光,如今連小吳都比你有出息了,德性!說也聽不懂,我跟你廢得什麼話,快回收拾睡覺去!”

秦歡樂點點頭,順從的站起身,又伸手將肖延生滑下肩膀的外套往上提了提,難得正經的說:“您也別想太多,是紀隊他,自己走得太遠了,您熬了半宿,還是回去休息休息,年紀大了,就多注意身體。”

這話中是真情還是假意,肖延生當然分辨的出來,他哼笑了一聲,頗為隨意的朝背後揮了揮手。

秦歡樂不再多言,轉身離開了市局。

回家的路上,順手在沿路的小早市上買了些早點。

他輕手輕腳的打開門,一抬頭,就看見了顏司承立在窗邊的背影。

秦歡樂心裡一疼,語氣就更輕柔了,彷彿過去那個總是將他團弄於股掌之上的人,倏然成了個脆弱易碎的孩子。

“顏老師,怎麼醒的這麼早啊?餓不餓?我買了雞絲粥和小餛飩,要不要吃一點兒?”

顏司承聞聲轉過身來,一臉春風化雨般的和煦,謙和的露出一個淺笑。

秦歡樂不過與他對視了一眼,就轉開了目光,怕對視太久,會洩露心底漫溢的憐惜與自責。

他再怎麼身強體壯,畢竟也熬了一整夜,身體有些透支,腦袋微微發沉,忙抬手捋了一把臉,拽著領口誇張的聞了聞,“出汗了,我去洗個澡,清醒清醒,然後再陪你吃東西,嗯?”

顏司承微笑著點點頭。

秦歡樂保持著一個完美的勾唇弧度,轉身向走廊走去。

“小樂!”顏司承忽然在後面叫了他一聲。

“嗯?”秦歡樂轉頭看過來,帶著一點兒呼之欲出的鼓勵和期許,“你有什麼要和我講的嗎?”

顏司承唇角微微動了動,眸光流轉片刻,忽然又淺淡的笑了,雲淡風輕的說:“剛剛我在窗邊,看著一個人走進樓來,想了很久,居然都沒有想起這個人是誰,不過......剛剛你和我講話,我又想起來了。”

秦歡樂保持著波瀾不驚的神態望著對方,彷彿對方剛剛的話,真的如他的語氣一般,是件再微小不過的瑣事,可只有他自己看得到,他的心臟剎那間裂出了無數細碎的傷口,每條傷口上,都汩汩湧動著血跡。

顏司承眉眼彎了彎,繼續道:“我想,這應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如果真有一天,我忽然叫不出你的名字了,那才更加尷尬吧,所以還是提前和你講一下,”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但沒關係,我知道的,就算......”

“我永遠都在,”秦歡樂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篤定到自己眼圈兒都紅了,“永遠都在的。”

“我知道啊,”顏司承也笑了,“所以我並不怕會忘記你,只是忘記這件事本身,讓我稍微有些......呵,沒事了,我說完了,你快去洗澡吧,夜班辛苦,早些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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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歡樂笑著點了點頭,一轉身,卻沒忍住紅了眼圈。

他緊緊的抿著嘴唇,剋制自己身體的顫抖,一直到走進浴室,一絲不掛的站在花灑下,才雙肩無聲的抖動了起來。

然而這樣隱忍的宣洩也並未能持續下去。

身後隱隱有聲音。

秦歡樂紅著眼眶一轉身。

卻見顏司承居然毫無預兆的走了進來。

水汽瞬間浸透了顏司承纖薄的真絲睡衣,與身體線條貼附在了一起。

秦歡樂那原本就有些混沌的大腦,驀然就炸了。

顏司承的眼鏡片被花灑濺上了一層細密的水珠,是種讓人既想保護又想毀滅的贏弱感。

“小樂,我撒謊了,對不起,”顏司承微微仰頭看著他,“我很害怕,忘記你和忘記本身,都讓我害怕......你有什麼方法,能讓我忘得更慢一點嗎?”

秦歡樂微微合上了眼睛,嘴邊似痛苦似放任的呢喃了一句:“我的、顏老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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