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屠夫家底兒殷實,也有門路,祖上倒八輩子都是殺豬的,即便早年兵亂鬧得最嚴重的時候,延平封了仨月的城,統共趁半夜溜門縫兒順進來兩頭豬,有一頭半最終都得到了他家鋪子裡的砧板上。

別人家那是賣油的娘子水梳頭,他家卻不是,日常燉個酸菜粉條,那手指頭寬的豬板油,就能毫不吝惜的往鍋裡頭放。

更別說他家那三代單傳一根獨苗的兒子,啥時候出現在人前,不是嘴唇上油汪汪的!

所以有了胡屠夫的幫襯,那小寡婦的日子自然也滋潤起來。

眼下雖然死狀悽慘,卻依然能看出身上的青紋兒小短襖面子,是用了大價錢的細棉布,只可惜胸口正中間插著一把短刀,刀刃沒入一半還多,前襟的衣裳都叫洇成了暗紅色,十分駭人。

秦小樂三個人趕到的時候,雖然見到周圍的人早已經將現場團團圍住,卻依然能聽見當中一個漢子的嚎啕哭聲。

人生在世,最痛苦不過生離死別。

他哭聲哀切真摯,倒勾搭的小銅錢也跟著酸了酸鼻子,嘆了口氣。

“都幹嘛呢,讓開讓開!”秦小樂從棉襖後腰處抽出一尺來長的半截甘蔗,伸長了撥開圍觀的路人。

眾人就算沒聽見聲兒的,看見了甘蔗也條件反射的朝邊上讓開了些。

“喲,小樂,你可來了!”里長當仁不讓的湊上來,一指地上那哭成淚人的壯漢,嘴角習慣性的抽搐了幾下子,“咱們六盤橋的地界上,現如今到底是怎麼個說法啊?警署裡連個雜使的人都沒有,眼下出了命案,我是又要顧著苦主兒,又要僱人圈著兇犯,心太焦了!”都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客氣客氣,也還是衝著對方乾爹的面子,里長苦著一張臉,“我就是等你來和你知會一聲,小事也罷了,這人命關天的事,還是報到隔壁百里亭警署去吧!”

秦小樂一伸手拽住里長的袖子,“我這被害人還都沒瞧上一眼呢,你急什麼啊!”

里長兩手一攤,“小爺誒,你只管看,可這大街面上,總不好一直......哎呀,我就直說了吧,你那警署裡頭現在連個仵作......”

“那叫法醫!”秦小樂打斷他。

“行,叫啥都行,連個法醫都沒有......”

“那你別管,只管僱人先把苦主兒的屍首抬回警署,回頭我把費用一起給你送家去,”秦小樂一回頭,對著小銅錢吩咐,“把後院的停屍房開了鎖,屍首運回去,誰也不準碰,看牢了,我回頭去找人驗看!”

小銅錢得了令,連忙蹲身下去拍了拍胡屠夫的肩膀,“胡大哥,你也節哀吧,這人死不能復生,天寒地凍的,你忍心讓這姐姐就這麼一直睡在街口給人瞧著?”他聲音壓低了些,“再說你真要心疼她,也該是配合我們早點兒抓著了真兇,才能讓她泉下瞑目啊。”

胡屠夫哭得涕泗橫流,懷抱鬆開些,油膩的手掌在臉上橫著一抹,恨聲說:“還上哪兒抓兇手,那潑婦就是兇手!我現在就去剁了她,給我黃妹子抵命!”

“行行行!”小銅錢就坡下驢,順著他的話茬兒哄開了些,里長極有眼色的一捅旁邊人的後腰眼兒,兩個青壯趕忙橫著一塊門板,把黃寡婦的屍首搬上去,抬走了。

小銅錢跟著一起去了。

秦小樂讓小地寶蹲守在事發原地,不許人踐踏血跡,自己快著兩步,跟上已經風風火火衝出去的胡屠夫,往黃家趕去。

原他並不知道這小寡婦住哪兒,一路走過來,才發現和自己家不過隔著一個街口的距離。

黃家小院兒不大,胡老婆雖然身材魁梧,也好歹是個女人,街坊不方便直接上手,只把她捆得結實了,獨自扔在了院子裡的菜窖底下。

胡屠夫看見了老婆,幾十年的積怨一朝爆發,擼胳膊挽袖子的就要往上衝,周圍大夥兒還防著他太激動,正要上手拉架,誰想胡屠夫在猛然對上自己老婆雙眼的一瞬間,居然又慫了,萬丈氣焰即刻消弭殆盡,紫著臉憋了半天,不過輕飄飄的說了句“潑婦”,下一秒,倒是被他老婆破口大罵了個生不如死。

胡屠夫冷汗直流,腳一抖,乾脆踢倒了菜窖蓋子,眼不見為淨,半晌才緩過些神兒來。

秦歡樂不齒他這麼窩囊的樣子,彷彿剛剛那份難捨難離都在半路上喂了狗,一推他,“進屋子裡看看去,當時怎麼個情況,你給我一點一點說清楚,說仔細嘍。”

胡屠夫的情緒短時間內大開大合,一方一收間,徹底蔫成了癟茄子,吸了一下鼻涕,領著秦小樂進了正屋。

屋裡啥多餘的擺件也沒有,臨窗一盤火炕,炕上一排小矮櫃,炕桌在牆邊地上放著,上頭一隻油燈,背後靠著個大木頭箱子,裡頭不過裝些換季的鋪蓋和洗乾淨的衣裳鞋襪。

胡屠夫訥訥的比劃著,“我昨天挨了打,心裡煩,就沒回家,既然她都知道了,我還藏著掖著幹啥!昨兒我和黃妹子說了半宿體己話......其實主要是她聽我訴苦來著......一來二去的,今天就起晚了,喏,我睡靠外邊兒,她在裡頭,她醒了說口渴,我就起身來,這麼著,貼著邊走到外頭,往廚房去給她燒水,”他撩起棉門簾兒,往旁邊一指,“我就在那兒,忽然聽到了那潑婦的聲音,我......我怕她看見我更要撒潑打滾的,就......就蹲下身,沒出來。”

秦小樂挑了一下眉頭,心說你慫就慫吧,也不是沒見識過,你相好的都被捅了,你還跟我這兒編故事呢!當下也不戳穿他心裡的那點兒彎彎繞繞,只催促道:“然後呢?”

胡屠夫嘴角向下一偏,“然後就聽見黃妹子一聲慘叫,我嚇了一跳,從門縫張望了一眼,看她跑了出去,怕她吃了什麼虧,趕忙也跟著追了出去,誰承想......”他說到傷心處,又哽咽了幾聲。

秦小樂把事情捋直了想了想,狐疑的問:“你追出去,都看到什麼了?你是一出門就跟上她了,還是她倒地之後才追上的?”

胡屠夫回憶了一下,“出門時是遠遠墜著,可後來跟丟了——她跑得太快了,過了好半天才又攆上,但那時候她已經倒在地上了。”

“街面上有異常嗎?有可疑的人沒有?”秦小樂問。

胡屠夫搖搖頭,“沒什麼,我一直著急追,沒留意身邊的人啊,哦,好像是裘家的馬隊要回來了吧,幾個人忙著先行清道呢,離著老遠,聽著挺熱鬧。”

秦小樂點點頭,又安慰他兩句,走出來,一個人下了菜窖,給胡老婆松了繩子。

那婆娘立馬竄起來,叫嚷著就要衝出去。

秦小樂直接一矮身,坐在了梯子上,攔住了她的去路,“誒誒,我勸你善良!”

“呸!”胡老婆掐腰往地上啐了一口,還想指著秦小樂鼻子罵上兩句,但想想他背後那兩尊神,又生生的忍住了,眼珠一瞪,“那挨千刀的給了你多少錢?和那小狐狸精合起夥來訛我,想的倒美!我給他胡家生了傳宗接代的獨苗,說破大天去,我也是胡家的功臣!”

“你先別忙著表功勞,”秦小樂伸根手指頭掏掏耳朵,只覺得耳膜嗡嗡作響,又甩了甩頭,“那黃寡婦是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我親眼所見!”他目光冷下來,“你是繼續跟我這兒扯淡磨時間,還是趁早痛快的把事情經過說一遍?要不然用不了多久,你可能真要下去,跟胡家的老祖宗們掰扯掰扯了。”

“秦小子,你沒騙我,她真、真死了?”胡老婆一愣,一臉蠻肉都跟著垂墜下去,又看了看秦小樂的表情,倒退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慌的不知道怎麼好,只顧喃喃著,“我真沒碰著她啊,我才剛屋,她就跑出去了,一下沒碰著......”

門口一溜凍豆腐攤子,攤主們正縮著脖子嘮嗑,但凡有主顧來了,立馬彼此橫眉冷對,對自家豆腐百般吹捧,對別家豆腐千般貶損,但等主顧一走,又能一秒變臉,絲毫不耽誤彼此逗悶子排遣光景。

秦小樂路過這一溜小商販,往左手邊一拐,就進了警署大門。

一條大黃狗拴在門口,沒精打采的曬太陽,聽見有人進來,不過耳朵尖動了動,眼皮都沒抬一下。

“小銅錢兒!小銅錢兒!”

警署規模還不小,上下兩層樓,外頭一個跨院,還配置了用作監禁和停房的一排平房。

秦小樂長腿一邁,兩步一個臺階,站在二層樓上往後院一張望,可裡裡外外也沒看見小銅錢的影子。

正在心裡犯嘀咕,就聽見樓底下有了響動。

小銅錢氣鼓鼓的走進來,臉上滿是不忿,一腳踹倒了門邊一把三條腿的瘸椅子,看見秦小樂從樓上下來,添油加醋的梗著脖子嚷道:“真是欺負人到家了,我懷疑法務科是不是在咱們門口安了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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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小樂多少有了點兒預感,反倒不急了,後腰裡抽出甘蔗,拿隨身的小刀削了皮,放在嘴裡撅了一口,不疾不徐的嚼起來,眼風往門外日頭底下的大黃狗身上乜斜一下,冷笑道:“是法務科的人,把屍首抬走了?”

小銅錢咋咋唬唬的調門兒,一多半是為了撇清自己的干係,眼下見好就收的點了點頭,“屍首剛給挪進停房,轉眼就被幾個人衝進來給劫走了,說這是起命案,咱們警署配置不齊全,不宜接手,沒得貽誤了偵辦時間。”

秦小樂專心致志的嚼甘蔗,滿嘴汁水,沒接茬兒。

小銅錢心裡沒底,哈腰湊過來,“小樂哥,那些人也不光是法務科的,我看裡頭還有百里亭警署的一個碎催呢,他們都是勾結在一起的!”

秦小樂冷哼了一聲,曲起一條腿往長條凳上一踏,身子轉了個方向,繼續嚼甘蔗。

小銅錢也不知道對方這態度是福是禍,畢竟他秦小爺路子野,炸毛起來實在不好惹,手在懷裡一按,連忙又屁顛屁顛的跟著轉過來,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諂媚的放在桌子上。

眼看著秦小樂的表情被吸引過來,才連忙抖落開,悄聲說:“不過,還好我手疾眼快,在他們下手前,就偷偷把那小寡婦胸前的刀給拔了下來,你瞧,嘿嘿,這下兇器也沒了,我看他們能查出個什麼錘子來!誒......誒,小樂哥,你、你別打我啊!”

秦小樂嘴都要氣歪了,拎著半截甘蔗繞著桌子打人,破口罵道:“你是不是傻?屍首留不下,你還悄悄留下兇器幹什麼,這是自己上趕著給自己褲襠上抹黃泥呢!案子接走就接走了,只要能破,沒什麼了不得的,他們怕我破了案立功勞,正好,小爺還落個不做不錯呢,就這麼清清閒閒的,大家夥兒比耐力好了,更能保得住警署!你、你是中午麵條吃多了撐的吧!”

小銅錢隨著他的話一愣,僵在原地沒動彈,腦袋上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子,抱頭蹲在地上,哭喪著說:“那怎麼辦啊,那我再把兇器給他們送回去?”說著一抬腦袋,往桌面上瞄去,“誒”了一聲,就見原本一把刀的位置上,此刻居然並排躺著兩把刀。

秦小樂眼睛閃了閃,“咳咳,那啥,我把胡屠夫他老婆手裡拿把刀,也給帶回來了。”

小銅錢簡直驚呆了,這純屬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路數啊。

秦小樂把兩把刀都顛在手裡仔細瞧了瞧,別說,從大小樣式到刀柄的紋飾,居然完全一模一樣。

小銅錢認命的也不鬧騰了,在旁邊安靜的坐下來,覷著眼睛端詳了半天,納罕道:“誰會殺人帶兩把一模一樣的刀?先不說案子是誰接手辦吧,可總歸這事裡裡外外的就透著一股古怪......胡家這把刀,總務科回頭問到胡屠夫頭上,也會知道是被我們帶了回來,會來索要的,那到時候要不要連兇器一起給他們?”

秦小樂表情卻漸漸複雜起來,腦海裡回溯著自己目之所見的每個場合,眼神從刀上一點點偏移到小銅錢的臉上,直盯到對方心底發毛,才忽然問:“胡家那個幾代單傳的兒子,是幹什麼的?”

“什麼都不幹吧,”小銅錢想了想,“家裡、鋪子裡,閒晃盪......怎麼了?”

“沒事兒,就是覺得......街面上發生了這麼稀罕的事兒,街坊鄰居有事沒事的都跑出來瞧熱鬧,怎麼從始至終,胡家老婆那個心心念念的獨苗兒子,卻一個人影子也沒現一下啊......不奇怪嗎?”

“你是說......”小銅錢微微張開嘴,“他兒子可能是......”

“我什麼都沒說!”秦小樂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倆刀都留著,法務科來問,就給他們,再和他們鬥法,也別耽誤了破案,困了,你接著坐班兒吧,我逛去了。”

可惜從前破案,總有九曲十八繞的時候,偏偏這次就叫他一語中的了。

法務科一向懶散的作派,硬生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換句話說,為了擠兌秦小樂和六盤橋警署,也真是不遺餘力的下了死力氣。

作為關鍵性證物的兩把刀還安靜的躺在警署桌子,沒有被取走呢,天剛擦黑的時候,這起桃色兇殺案就被法務科宣告偵破了。

據說真兇就是胡屠夫的兒子,那個遊手好閒的二世祖。

推倒的過程也很順理成章。

比如胡家夫妻倆一當面對質,才發現最近家裡無故丟失的東西銀錢,並不是胡屠夫偷偷順去貼補小寡婦的,家裡一共三口人,能神不知鬼不覺找出胡老婆藏錢地點,還偷的如此循序漸進,有資格戴上“家賊”這個名頭的人,也就再找不出第二個了。

再比如黃寡婦的街坊裡,有人回憶說,某個晚上起夜時,掃見過胡家兒子從黃寡婦院子裡出來,兩人言語間親暱客氣,十分熟稔,那街坊只當是對方偷偷給小娘送東西,也沒往心裡去,過後也沒張揚。

而且向胡老婆透漏黃寡婦這事的,也是胡家兒子。

幾宗事指向一處,可法務科剛派人去逮捕那小子,那小子就咧嘴自己哭著說“他錯了”,這......都不打自招了,甭管因為什麼不可告人的內情,總之真兇是沒跑了。

三下五除二,乾脆利落!

秦小樂聽說了這訊息,多少有點兒怏怏的,可這負面情緒還沒持續上一袋煙的功夫,就被闖進自己院子裡的倆人給衝散了。

胡家膀大腰圓的橫肉夫婦齊齊跪倒在秦小樂腳邊,尤其胡老婆,氣勢全無,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拉著秦小樂的褲腳求告道:“秦小爺,求求你救救我家兒子吧,他不可能殺人,他從小到大連只雞也不敢碰,怎麼有那個花花腸子算計著去殺人?不可能,不可能的!”

胡屠夫傷心更甚,“都是我造的孽啊,都是因為我!黃妹子雖然死的不明不白,可就算把我的命賠給她也成,但絕不可能,是我兒子啊!我就這麼一個兒子,讓人家一嚇就傻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的什麼,你、你就救救他吧!”

兩人身壯底氣足,嚎的氣動山河,把在屋裡補覺的崗芝給叫喚醒了,老姨兒支起窗子,當頭扔出來一把掃炕的掃帚,把積雪的地面砸出一個坑,尖聲罵道:“秦小樂,趕緊的去查那個混小子是咋回事!再吵老孃睡覺,一人賞你們一頓皮笊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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