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茗臻鎖好車,按照和師兄約定好的時間,到了一家生意凋敝的酒店,往一樓茶座拐去。

這家老闆似乎對於生意好壞全不掛心,在越來越講究環境氛圍的酒店餐飲行業中,獨闖出了一條不修邊幅的血路。

破敗的裝修,如何叫也不來的服務員,還有幽暗逼仄的環境,以至於師兄向她提起約會見面地點的時候,劉茗臻最本能的反應居然是:這地方還沒黃啊?

大好的黃昏,理應是一家酒店最繁忙熱鬧的時段。

劉茗臻一個人探秘似的向裡面摸索。

師兄沒見著,倒是在最深處的布藝沙發裡,看見了一個周身鑲嵌在其中,也絲毫不顯得突兀的人。

劉茗臻沒想到會在此地見到他,暗暗吃驚了一下,還是禮貌性地站住腳,頷首打了個招呼:“紀隊。”

紀展鵬氣闊的坐在靠裡面的位置——從這裡可以望眼整個茶座的必經之路,他翹了個徹底的二郎腿,腳踝處堪堪搭在另一條腿的膝頭,瞧那架勢,不似個刑偵隊長,倒像個混江湖的大佬,不禁讓人懷疑起他要是衣襟一掀開,是不是就能瞧見一番彩繪的左青龍右白虎來。

然而這樣的形象與氣場,並不招劉茗臻待見,尤其在經歷了他與秦歡樂之間的齟齬,再加上厲寶劍後面的辛秘......言而總之,她就是對這人十分不感冒。

她停頓了一兩秒,就打算錯開視線,繼續找人去了。

可這動作尚且還在醞釀的過程中,紀展鵬就笑容可掬的朝她招了招手,聲音不大,剛巧能被她聽見,“來了,小劉,過來坐。”

話已入耳,總不能臨時失聰。

劉茗臻大方的走過來,卻站在了沙發邊,沒有入座,她餘光瞥見黑色玻璃的茶几上,放著兩杯茶,微微揚起一點禮貌的笑意,“紀隊,您也和朋友約在這兒啊,我也約了人,就不打擾您了。”

紀展鵬氣定神閒的看著她,待她再次轉身欲離開的時候,才說:“不是介紹你來對接贊助方嗎?小劉,你還是當初那沉不住氣的性子啊,這麼些年過去,一點兒也沒有變吶。”

劉茗臻心裡已經拉起了警報,她不著痕跡的掃了下周遭的環境,雖不至於有什麼危險,可從對方如此舉重若輕的態度上,也幾乎可以確定,紀展鵬的話中未盡之意,可信度很大。

到了這樣的地步,師兄出現與否,已經不重要了,或者說打從一開始,師兄就是個無關緊要的角色,他的出現,他的關照,他熱情的拉自己去延大研究站,以及後來引導自己在記憶中窺見孔騰達的腳印,不對,難道從一開始使自己在張輝案中產生嫌疑就......應該不至於吧?

劉茗臻腦中飛速的運轉著,幾乎剎那間已經明晰了對方所有陰謀論的實踐軌跡。

儘管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機緣巧合,到底有多少是精心設計,劉茗臻還一時難以探明這股暗流的深淺,可她有種近乎神經質的直覺,對方從一開始就是有備而來,而且是項莊舞劍,意在自己。

如此大費周章,還能是為了什麼呢?

劉茗臻的臉色冷了下去,“紀隊,我沒法做厲寶劍的接班人,我們的專業不對口。”

紀展鵬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小劉,凡事都沒有絕對。”

再接下來彼此扯皮推諉上幾輪車軲轆話,可不是劉茗臻的風格,她抿緊嘴唇,直接轉身向外走去。

幾步之後,卻聽紀展鵬挑釁的聲音幽幽響起,“交易失敗,總歸是籌碼還不夠,你不是愛錢的人,也不愛權利,我按照你想要的方向,調動一切資源,讓你沒有任何顧慮的投身學術研究,成為領域大家,如何?”

劉茗臻頓下腳步,微微偏頭,“紀隊,謝謝你的抬愛,可我有本職工作,一點點業餘興趣,就不勞煩您費心了,希望今天這番話,我們都不會有對第三個人提起的必要和機會。”

在威逼利誘這一點上,無欲則剛的劉法醫還從來沒有憷過任何人,她向來心底無私天地寬,近乎執拗的將工作與生活切割成涇渭分明的兩片疆域,用世故成全自己心底深處的天真。

“小劉,”紀展鵬卻並不打算這樣放過她,收起了之前的虛張聲勢,他終於在出口的言語中添置了一把開了封的利刃,“那你弟弟的死呢?”

劉茗臻水火不入的面容無聲的碎裂出一個縫隙,她單手扶著胸口,只覺有汩汩血漿翻湧的聳動著,極為艱難的轉過身來,眼神卻犀利起來,“紀隊,凡事不留餘地,最後會很難收場的!我弟弟是死於醉酒後密閉的熄火車廂內,我親自驗看的現場,您就不要再拿這個來做文章了!”

“真是這樣嗎?”紀展鵬壓著她的尾音接過話去,“如果我能讓你弟弟親自和你對話,聊聊事發當天的事呢?”

“這不可能!”劉茗臻覺得她和紀展鵬中,一定有一個人瘋了,否則對話怎麼可能會朝著如此荒謬的路徑奔襲。

“可不可能,你沒有試過,又怎麼會知道?”紀展鵬斂起表情,陰測測的說,“話還是想好了再說吧。”

劉茗臻微微閉上眼睛,如果腦海中對於重大事件的記憶會留下凝重不散的心像,那她埋藏最深的那幅畫面,就是跟隨報案人的電話來到現場時,在自己樓下的停車場裡,看到弟弟窒息於車廂內的、灰敗的臉。

劉茗臻思緒湧現,眉間被經年不散的至親亡故之痛凝成密不透風的網,一點點將她整個人纏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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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提前將每個字都咬碎在了口腔裡,仔細咂摸出深刻的痛感,才一字一頓的問:“需要我做什麼?”

紀展鵬冷冷的說:“繼續做你自己。”

良久,當劉茗臻徹底離開了酒店區域,紀展鵬才抬起頭,望了一眼牆角隱蔽的攝像頭。

而端坐在監視器彼端的人,卻若有所思的搖了搖頭,輕聲說:“太聰明的人,不可信。”

街邊的農家菜小炒館子。

秦歡樂自己坐一邊,望著對面的顏司承和龔蓓蕾,一臉的如喪考妣。

龔蓓蕾還是第一次和顏司承一起吃飯,不好意思的側頭看他,“顏老師,說好了今天我請你們吃飯,咱們應該去吃點兒好的,弄這麼個蒼蠅館子......哎喲,都怪老秦,非要來這裡!顏老師,你多包涵,他這人就這品味,下回,下回我再請你去吃點兒高階的,不帶他!”

顏司承春風化雨的笑道:“貴的不一定味道好,接地氣的不一定就低階,不過每個人各有偏好,今天咱們遷就他,改天我再請你,到時候挑你喜歡的。”

“切,頭兩句話肯定是老秦向你灌輸的歪理邪說,他那是吃不起......”這話有點兒過火,只有兩個人的時候瞎說多少都沒事,龔蓓蕾到底顧及著顏司承在場,咬著舌尖兒止住話頭,不肯太落老秦的面子,朝著對面一揚下巴,“你剛才也不看選單,一個人和老闆娘嘀嘀咕咕半天,都點什麼菜了?我跟你說我想吃鍋包肉好幾天了,你還記得嗎?”

秦歡樂半耷拉著眼皮,看誰都像欠自己五百萬似的,就是不言聲兒。

“誒,你!”龔蓓蕾桌子底下伸腳去踹他。

秦歡樂表情不變,下盤卻矯捷的見招拆招,愣是沒讓對方得逞。

你來我往了幾個回合,服務員來上菜了。

“誒,您挪挪腳,小心燙著,剛出鍋的爆炒羊心!”

“這是咱家的招牌,紅燜雞心!”

“來來,蒜泥搭配著一起來,老滷牛心!”

“涼拌豬心來了!”

“最後一道啊,在別家可吃不著呢,兔心芙蓉湯!”

“菜上好了,您幾位慢吃。”

龔蓓蕾:“......”

顏司承舉起茶杯,抿了一口裡頭高沫泡出來的渾濁茶湯。

“老秦,都說吃啥補啥,你這是缺心眼兒了啊?你缺就缺,你別禍禍我們啊?”龔蓓蕾就差揭竿而起了,眼看著五指成爪,就要來撓人了。

“蓓蕾!”剛進門的一夥人裡,一個姑娘驚喜的叫了一聲。

龔蓓蕾回頭看見,立馬變臉似的揚起一個燦爛的微笑,咬著牙小聲說:“這是我小學同學,等我回來,咱們再算賬!”隨即起身,到一邊和久別重逢的同學寒暄去了。

隨著她的離開,方寸之間的餐桌周邊,氣溫立時下降了十度不止。

顏司承見對方一直不說話,只拿一雙哈士奇似的睜不開的眼睛盯著自己,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你......”

“我?”秦歡樂就像一根火捻子,單等著這簇火星子解渴似的,立刻炸了廟,手在桌子邊緣“啪”的一拍,“顏司承,你想要幹什麼啊?你就照直了說!或者簡單點兒,你想要我的心肝脾肺腎,”他拿筷子頭往自己心口一懟,“我原產地直供,直接挖給你好不好?我的這顆心,直接給你,嗯?”

顏司承隨著他的話,面色略有些不豫,眼中有什麼一閃而逝,話語裡慢慢帶了些微的咄咄逼人出來,“我是你約的,遊樂場是你選的,鬼屋是你和龔小姐定的,脾氣是你的小飄發的,這一切......與我何幹?”

秦歡樂沒想到對方居然還有這手反臉比翻書還快的神技能,可他有了數不勝數的前車之鑑,如今也算在“顏老師俱樂部”小混到了個VIP的玩家等級,不至於兩眼一抹黑,對方說啥就傻兮兮的信啥。

他平心靜氣,甚至可以算是苦口婆心的對忽然變了傲嬌臉的顏老師曉以大義,“我和你,”他一根筷子扎了個雞心,一根筷子扎了塊牛心,“心連心,嗯?”然後把兩根筷子交叉對在一起,“同住地球村......”

顏司承面無表情。

秦歡樂放棄了說教感化,單刀直入,“你是不是對小飄的身世有什麼瞭解?為什麼你就能在洗筆湖找到她的腳?其實我心裡明白,今天這個場景下,一定是觸發了她某方面的記憶,就心理學上有個什麼專業名詞來著,‘似曾相識’!還有那個銅鑰匙,你給我幹什麼呢,我沒有身份資訊和密碼,根本連保險庫都進不去!”他越說,眉頭皺的越深,“你到底是在幫我,還是考驗我?你有什麼需要我幫你的,都到這個份上了,還有什麼不能對我直說的嗎?”

秦歡樂看著桌對面那張似陌生似熟悉的臉孔,突然真的產生了一種想要把心臟剖出來,雙手捧著,奉獻給對方的衝動,那種憋悶的彼此試探,讓他有種從內裡要被撕裂的扭曲掙扎。

良久,顏司承才從肺腑裡嘆出一口氣來,他看著秦歡樂因內心澎拜而漲紅的眼睛,須臾百年,還有什麼心情是參不破的呢......可他們之間,註定無法是能直言不諱、開誠佈公的關係吶。

也有那麼一瞬間,他內心有了寸許無聲的動搖......

秦歡樂一直緊盯著顏司承的眼睛,自然敏銳的捕捉到了這剎那情緒的變化,他忍不住攥緊了雙手,連呼吸都緩慢下來,就期盼著能從對方口裡,聽到一句能夠熨貼人心的實話......

顏司承被對方瞳孔中濃烈的赤誠與渴盼感染了,他心頭一熱,嘴唇微張......

秦歡樂雙眼圓睜,舌尖焦灼的微微舔舐了一下乾燥的嘴唇......

“老秦,顏老師!我回來了,怎麼,還沒和好呢?”龔蓓蕾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喊完話,才後知後覺的感到兩人間的氣氛有些不對,眨巴眨巴大眼睛,暗暗覺得自己回來的似乎不太是時候。

顏司承身體向後一靠,眼神恢復了平靜。

秦歡樂詐屍似的拎了外套站起身,“不吃了,心臟疼,回見吧。”

過了宵禁時間,校園裡有了些萬籟俱寂的味道。

總務老師受了領導委派,在這個良辰吉時,從側門引著一位“大師”,行跡鬼祟的竄到了一棟全無燈光的建築前。

“參虛大師啊,就是這裡,這棟樓啊,從捐建那天起,就一直不太平,中間好了一陣,可沒想到這最近又開始了,鬧得我們學校是人心惶惶,唉,就算封死了都不省心,我上次去拜訪的時候不是都介紹過了嗎?您幫著鎮壓鎮壓,看看是不是衝撞了什麼,還是犯了什麼忌諱啊?”

參虛大師穿一身淡青色的長袍,頭頂沒幾根頭髮,下巴上卻養了一把彎翹的花白鬍子,兩側眼角紋與旁人不同,刀刻斧鑿一般,與眉同長,向上飛昇,隨便拿眼睛看誰一眼,就有種天機不可洩露的神秘感。

總之像總務老師,是絕對不肯和大師產生任何眼神交匯的,無意間看一眼,心裡都要忽忽悠悠的顫半天。

參虛大師捋了一下鬍子,另一只手不住的掐算著,半晌才說:“最早這片地,就是延平的郊區野墳,近百十年才踏平重整,改了學校,有些邪祟也是正常的。”

“說是這麼說,”總務老師對這個說法不以為意,“一般大學城都是這麼個說法,青年學生血氣方剛,陽氣重,再說您也說了,百十來年了,早就沒什麼了,”他頓了一下,“別的都好好的,就是這棟樓......”

大師別的行不行不知道,觀看人情可是一等一的好手,立刻就看出對方臉上的未盡之意,“其實我們這行當,和懸壺濟世有相同之處,也講究望聞問切,你要是支支吾吾,不說實話,那我也沒辦法對症下藥啊。”

總務老師像被燙了屁股,原地竄了一下,“這個......這個,其實也沒什麼,這都多少年了,我也是年輕的時候,聽學校裡的老人們提過一嘴......說這三省樓當初蓋的時候就有些邪性,無論如何蓋不成第六層,只要蓋到第六層,就要出事,塌了蓋,蓋了塌,反反覆覆折騰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放棄了......但具體因為什麼,確實是不太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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