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三這天,五詔詔主都前前後後抵達了南詔蒙舍城,得益於他們精確的算計,加上祭祖需要,烏蠻大祭司出手驅散了周圍方圓二十裡的雨雲,諸位詔主這旅途的最後一段,走得倒也還算順暢,沒有遇到太大的麻煩。

皮羅閣作為南詔王,自然是一早就在蒙舍城外迎接,也是叫諸位詔主心中多少有些歡喜感慨,卻是眾人之中的蒙巂詔主,當年前來蒙舍城之時,還曾受到過皮羅閣父親盛邏皮的怠慢羞辱。如今皮羅閣出城來迎,也算是他心意在這,自是叫眾人一時輕鬆了不少。

因著諸位詔主並不是一同前來,視路途遠近,自是有前有後,皮羅閣這一整天,也就一直在城裡城外奔波。卻是他每見到一位,都要前往城外相迎,送入城內王宮,安排好一應飲食住宿,又自告罪外出,細細等待。

先到的幾位詔主一時齊聚在了南詔王宮的客堂之中,一面用些茶水點心,一面也是對皮羅閣的心意做出揣摩商議。眾人原本還擔心,皮羅閣得了烏蠻大祭司的鼎力支持,又是又唐王的詔書在身,許會輕慢諸位詔主些許。今日一見,卻是他這般謙卑,一應的禮數,都是周全無比,也是叫幾位詔主十分出乎意料,又是有些難以理解。

在場眾人之中,蒙巂詔主乃是盛邏皮王那個時代的人物,雖然如今年老體衰,又是盲了雙眼,心中卻是十分通透,一時摸索著端起茶水,朝著一眾小輩冷笑道:“你等也不必太過高興。南詔王這般,乃是又大畢摩在背後出力。我等今日,乃是齊聚祭拜先祖,他南詔王再是過分,也不敢對我等不敬,叫我等落了口實。日後如何,還要各看手段,才是正途。”

說著話,蒙巂詔主抬起頭來,用生滿白障的雙眼環視一圈,叫其餘幾位詔主都是心中一寒,卻是他明明是個瞎子,眼神中卻蘊含有莫名神采,一時也是奪人耳目,叫人不敢直視。

畢竟是在任時間最長,在場年紀最長的詔主,蒙巂詔主似是感覺到了幾人的畏懼,一時滿意一笑,又是說道:“趁著南詔王不在,我拖個大,做主跟你們商量點事情。明日祭祖完畢,南詔王定要重提先前之事,屆時我等若是再作推諉,只怕說不得要招來大軍攻打。這裡只有你我,所有南詔的下人都已經被我遣散,我卻要問你們一句,可有了什麼對策?”

施浪詔主聞言,連忙起身,走到蒙巂詔主身前,躬身行禮道:“你我同為詔主不假,卻還有祖宗的血脈規矩在。在場眾人,以您年紀最大,輩分最高,若是要說商議,還要先請您的意思才好。”

蒙巂詔主眼盲心不盲,聽腳步聲就知道施浪詔主給自己行禮,一時也是露出了笑容,咧開幾近無牙的口唇道:“我一個老瞎子,兒子都落在了南詔王手裡,今日來時,原想能見他一面,也被南詔王百般推諉,我能怎麼辦?你們幾詔隔得遠,多少還不知道那皮羅閣小子的手段,我蒙巂詔,卻是就在蒙舍詔比鄰,對其諸多手段,實在是領教夠了。”

說著話,蒙巂詔主緩緩站起身來,旁邊侍從想去攙扶,又是被施浪詔主搶先一步,將他扶住。蒙巂詔主自不多說,只是在施浪詔主的攙扶之下走到了門邊,聽著門外鼎沸人聲,一時說道:“我活了這麼多年,有些事情,早就看開了。先前你們幾個小的,聯合起來對付南詔王,我原是不摻和的。只是中原人有一句話,叫做‘唇亡齒寒’,倒也十分在理。我等五詔,不說同氣連枝,也是守望相助,不得以之下,我才站到了你們一邊。”

諸位詔主聞言臉色一邊,卻是聽蒙巂詔主的意思,似是心意有了變化。不等眾人開口,蒙巂詔主又是說道:“如今我年事已高,又是不知何時就會去見了祖宗。我那兒子多年前就在南詔為質,我又在祖宗面前立下了重誓,定要傳位於他。我死之後,我那兒子定然不是南詔王的對手,卻也難敵你們幾人逼迫。如今南詔王勢大,我等為何不退一步,求個兩全,何苦與他爭執?”

話音剛落,就聽那越析詔主一時起身,朝著蒙巂詔主說道:“老爺子,你年紀大了,心虛膽小,也是有的。莫說你我願不願意退這一步,就是我等退了,南詔王又再緊逼一步,你我又該如何?難道一定要一步一步退去,到得我等王位、土地、百姓甚至性命都被南詔王奪走之時,才來後悔今日麼?”

扶著蒙巂詔主的施浪詔主也是連連點頭,輕聲對身邊垂垂老朽的蒙巂詔主說道:“族叔,此事並非我等不退,乃是站在山崖邊上,退無可退。這些年來,南詔王藉著唐王的支援,已經壓迫得五詔毫無反抗之力,叫我等要看著他的臉色行事。這一次,你我要是再退一步,只怕後輩兒孫,再無酒水肉食進嘴,要叫先輩祖宗,失了宗廟香火供奉了!”

蒙巂詔主聽兩人這般口氣,一時也是暗歎一聲,知道自己這瞎老頭子的話語,定不能動搖了這些毛頭小子的心思。只是連日以來,他一直覺得不安,又是心中惴惴,徹夜難眠,一想到南詔王的大軍攻來,便是透身的大汗,又是擔心自己兒子的安危。

許是真如兩位詔主所說,蒙巂詔主的確是年紀大了,再不願意爭執太多名利之事,只求個平平安安,穩穩當當也就是了。只是心意這般,話語卻是難講,多少試探兩句,就已經知道了眾人的心念之堅定,也是叫他無法。

蒙巂詔與南詔比鄰,這段日子一來,南詔王興建高樓,高搭蘆棚之事,蒙巂詔主雖是眼盲不能見,也是頗有耳聞。聽下面人描述說,皮羅閣在壠玗圖山上建起的那座高樓美輪美奐,人間罕有。蒙巂詔主聽在心裡,卻是莫名心寒,一時又是疑惑,又是畏懼,心念也是有了動搖,才有今日這一番話語。

聽得兩位詔主都是不願退步,蒙巂詔主也就無話可說,只在施浪詔主的攙扶之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摸起茶杯啜飲,竭力穩定心神,不再考慮其他。

施浪詔主和越析詔主看著他這般樣子,也是無聲冷笑,心中對老頭子的畏縮表示不屑,嘴上卻是不說,也是依舊坐好,舉杯喝茶。

又過得片刻,浪穹詔主和邆賧詔主也是一時來到,六詔詔主齊聚一堂。皮羅閣待得眾人坐定,這才走到前方,朝著眾人施禮,朗聲說道:“諸位叔伯,大哥!遠道而來,頗為辛苦,皮羅閣已經在大殿備下飯菜酒水,還請各位賞臉移駕。因明日便是星迴祭祖之日,我不曾備下酒水血食,只待祭祖之後,便請各位登上松明樓,飲酒歡宴,再作消遣。招待不周之處,還請諸位多多體諒。”

眾人對此自無異議,卻是祭祖前夜,的確不好豪飲爛醉,卻是怕次日儀式之中,衝撞了先祖神靈。而皮羅閣所說的“松明樓”,便是壠玗圖山上新修的那座高樓,原本就是為了迎接諸位詔主所修建,眾人也是早有耳聞,頗感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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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施浪詔主,卻不是十分買賬,一時又是說道:“既是祭祖儀式在前,我等自是不能放肆飲宴,也無話說。只是你那松明樓,我看我還是不要上去的好。”

皮羅閣聞言一驚,連忙好生問道:“大兄何處此言?那松明樓乃是為了迎接諸位,特意修建,所費人力物力,不計其數,卻也只是聊表皮羅閣的心意而已。大兄若有不滿之處,盡可提出,皮羅閣一定照辦就是!”

施浪詔主聞言冷笑,又是說道:“你那樓蓋得好,可惜酒宴不好!你我相聚此處,名為祭祖,實際目的,大家心知肚明!若是明晚飲宴,你重提舊事,不得一個結果,只怕你不會輕易放過我等。蒙舍詔乃是你的地盤,我等可沒有能耐與你對抗!祭祖宴,怕是鴻門宴!松明樓,我看是送命樓才對!”

皮羅閣更是震驚,卻是不知這施浪詔主是否是得了什麼訊息口風,竟將話語說得這般逼人。不過事情已在眼前,自是不能前功盡棄,皮羅閣一時也是強忍驚怒,好生說道:“大兄此言,是要將我置於不忠不孝之地了!小弟修建松明樓,一是感念六詔兄弟情義,不過表達赤誠真心,希望與諸位詔主重修舊好;這二來,唐王賜下詔書封賞,我等卻是要好生領受。這松明樓也是表達我等誠心感念唐王恩德,六詔齊心順唐的見證!不知大兄聽了什麼不當言語,又或是吃了什麼不妥的東西,竟是這般誤會了小弟的心意!”

皮羅閣這話說得懇切,又是綿裡藏針,叫那諸位詔主一時之間,也是沉默了下來。施浪詔主其實並沒有聽見什麼言語,只是單純覺得皮羅閣耗費人工物力,興建高樓招待眾人,實在不是他的行事風格。漢人常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加上施浪詔主向來看不慣皮羅閣的強硬作風,才有這一番話語說出。

誰承想這話才一說出,就招來皮羅閣這般大義凜然的宣言,一時也是叫眾人難以反駁,卻是無論兄弟情義也好,唐王的恩裳也罷,都是萬難推辭的東西。皮羅閣將話說道了這個份上,眾人再作推辭,卻是十分不妥了。

那邆賧詔主也是開口說道:“兄長這話說得過了。我看南詔王乃是真心為你我兄弟情義考慮,不惜花費功夫。我等若不領情,只怕傷了他好人的心意。”

施浪詔主轉頭看看邆賧詔主,臉上露出不屑,卻也真沒再說,只是冷哼一聲,朝前走了。

邆賧詔主也是不以為意,又是看向皮羅閣,卻見他盯著自己手上的銀鐲,一時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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