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張建來說,這位十幾年前來到南詔,當時就是青蔥少年,如今依舊音容不改的望舒道長,身上著實有一些奇妙和令人好奇之處。南詔皇室蒙家,向來與道門交好,皮羅閣本人跟靈均老道以及他一眾弟子的私交都是不錯,朝臣們卻是甚少與道門有什麼往來。也是一來國務繁忙,二來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南詔的很多官員,還是秉承著中原儒家“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思想,對靈均老道為首的道門敬而遠之。

饒是如此,朝臣們也多聽說了靈均老道對皮羅閣的指點和幫助,打內心裡對這位道家高人還是十分敬仰。加上十幾年前,皮羅閣第一次親自領兵出征,便是這位望舒道人相伴,多少還是讓朝臣們對他有些好感。只是平日裡,望舒與皮羅閣只算私交,不曾與這些老臣有太多的往來,倒是愈發叫他們好奇,又是頗有些警惕,生怕道門有意無意,左右的南詔王的心意。

感覺到張建的目光,望舒亦是轉頭看向這位老者,但覺其形容老朽,精神卻是飽滿,一雙小眼之中,時刻有精明神采流露。西南一帶多山,雖是物產豐富,卻也對農業生產,造成了不可避免的影響,就說望舒等人初來那一年,單吃本地的粗糙麻線米,都是難以入口,這些年才緩過來了許多,又不挑剔。

因為農耕產量較低,加上高原地勢,百姓們身量普遍不如中原一帶,也只有王家蒙氏,才能養出皮羅閣這樣的高大身形來,尋常人家,都是較為矮小些許。而相比起年輕人,張建這樣的老者就要更加矮小些許,直如靈均老道一般,站正了也只到望舒的肩膀。饒是如此,這位老者還是表現出了一股叫望舒不敢輕視的氣勢,一時間兩人目光相對,也是各有所得。

相比起張建,皮羅閣卻是更在意望舒身邊那位男女莫辨,先前從未見過的年輕人。他跟隨靈均老道多年,知道的事情甚多,又是猜測靈均老道不會憑空受了弟子,幾人在這邊又是無親無故,眼前這位年輕人,十有八九就是山中新晉的妖王,一時也是叫他十分關注。

山中妖王不止一位,各自的脾氣秉性也是有所不同。若不是又靈均老道這層關係,皮羅閣這等尋常凡人萬難接觸他們,更不用說與其談笑風生。就算又靈均老道在場,委蛇有些時候都會表現出獸性一面,或是怒聲吼叫,或是大打出手,也是叫皮羅閣十分忌憚。眼前這年輕人看著清秀瘦弱,卻不知其性格如何,還是小心對待才是。

望舒見得皮羅閣進來,自然是十分歡喜,也是因為受了靈均老道的意思,此番下山本就是為他排憂解難,倒也不在意他帶了張建過來。畢竟南詔王雖是一方國主,卻也不能獨斷專行,牽涉國家大事,還是要與朝臣商議許多。這下有個老臣在場,望舒自己倒是覺得挺好,也是畢竟人家的年歲擺在那裡,作為長者,人生經驗必然豐富,治國也是頗有一套,有他在一旁把握,也免得幾人商量出什麼有漏洞的結果出來。

要知道,那油鹽罐子擺得久了,都能生出些許靈性來,又何況是人呢?

見皮羅閣站在門口愣神,兩眼直勾勾看著文狸,望舒也是知道他心中的顧忌,連忙起身打趣道:“你怎麼不過來,單看著文狸道友?他雖是生的白皙,卻是化了男兒身子,你若是垂涎他的美貌,可就是看走了眼了!”

皮羅閣聞言一笑,確定了這位文狸乃是妖王,一時也是想起靈均老道所講,知道妖族幻化人形,少不得要有五百年的修行,就算這位文狸初初得道,修為只是委蛇的滄海一粟,也不是他這等尋常凡人所能比擬,便也連忙上前,在望舒對面坐下,朝著文狸說道:“文狸大仙,初次見面,皮羅閣這邊有禮了!”

那文狸正忙著吃喝,聽聞皮羅閣說話,也是連忙抬起頭來,一面忙著擦嘴,一面忙著吞嚥,險些被噎死當場,這才羞紅了臉,小聲說道:“南詔王不必多禮,我也不是什麼大仙。若是南詔王不棄,可循委蛇道友和鳳鸞道友的習慣,稱我一聲‘大哥’,也就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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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羅閣聞言大喜,卻是聽其口氣,這位文狸妖王並不是那等狂妄無禮之輩,甚至比之委蛇,都要好說話許多,一時也是一口一個“文狸大哥”,不住呼喊。這般情景,落在一旁的張建眼裡,卻是叫他張大了嘴,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南詔王三四十歲的人,管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叫“大哥”,卻是叫他一時驚訝。

不過驚訝歸驚訝,張建也是知道道門自有玄妙,或有駐顏有術之人,也是不足為其。只是他始終還是不知,眼前這位卻是五百年的狐狸化形,若是真叫他知曉,只怕要將老頭生生嚇死當場才是。

眾人落座,張建在皮羅閣幾番禮讓之後,也是小心翼翼地坐在了皮羅閣身旁靠後的位置,直說自己僭越。皮羅閣自是向望舒兩人引薦了這位清平官張建,又說他對於治國法門,頗有建樹,一時也是叫張建連道不敢,又是受了望舒的禮數,卻見文狸定定坐著,並無表示。

說了會兒閒話,皮羅閣還是先忍不住,朝望舒說起如今六詔局勢道:“如今唐王下了詔書來,要我六詔擇日歸一,共推詔王,一統歸唐。我心中歡喜,又是憂慮得緊。”

文狸不知道朝中之事,聞言只當唐王強逼南詔王低頭稱臣,一時邊抓取點心,邊開口說道:“南詔王莫要擔心,若是唐王仗勢欺人,我等少不得助你些許,已全功果就是!”

皮羅閣看文狸一派嬌弱小生模樣,開口卻是這般驚世駭俗,一時也是知道他古道熱腸,卻是不知朝中之事,便也說道:“文狸大哥為小弟出頭,小弟自是感激。只是我六詔原本就是李唐屬國一流,雖是不曾稱臣,卻也是向來都受到李唐的節制。唐王這份詔書,只是藉著歸唐的名義,助我師出有名,叫我一統六詔哩!”說著話,皮羅閣也是著人請來了唐王的詔書,又是叫人多多添上點心果脯之類,也是見文狸喜歡,便也投其所好。

望舒見皮羅閣這般客氣,也是心中暗笑,知道他做了南詔王之後,人情世故倒是愈發老練通達,倒也不是諂媚妖王,只是習慣表達好意而已,也就沒有多說。片刻之後,詔書便被請來,遞到望舒手中,望舒展開一看,果見唐王字裡行間都透漏著對皮羅閣的支援,又是催促六詔詔主,共推詔王為上。

仔細閱讀了唐王的詔書,望舒心裡多少也是有了些底。雖然作為不甚出名的道士,他之前一直不曾見過皇帝的詔書是什麼樣子,不過有著多年閱讀經書的經驗,望舒對於詔書內容的理解不比任何一位朝臣要差,也從其中看出,的確如皮羅閣所言,唐王對於六詔歸一,已經表現出了一定程度的支援和期待。

既然詔書如此,望舒也就笑笑,朝著皮羅閣說道:“看來那劍南節度使,倒不辜負了你的三鬥三升沙金。只是既然唐王有詔,你持此詔書便是名正言順,無論是勸降也好,強攻也罷,總能叫五詔詔主歸附。怎麼,你擔心打不過他們?這裡可還有我們三清觀一脈撐著你哩!”

文狸聞言也是猛點頭,卻是作為修士來說,他的手段或許還十分低下,可要是對付凡人,卻是易如反掌。他尚且如此,就更不用提修為遠超過他的鳳鸞和委蛇,以及深不可測的靈均老道了。若是他們這群人下得山來,不顧忌天數法理,就是屠滅六詔,都不是狂口虛言。

皮羅閣卻是搖了搖頭,說道:“人間之事,自不好麻煩你們出手。南詔雖不能碾壓五詔,卻也能夠輕易將其擊敗。只是這兵禍一起,勢必牽連百姓,國力損傷,更有大唐吐蕃在一旁虎視眈眈。若是一著不慎,只怕為他人做嫁衣裳,六詔俱滅,西南就此徹底併入兩國,卻是大大不妙。”

望舒聞言皺眉,卻也知道皮羅閣所說的乃是實話。雖然中原道門在李唐王朝之中有著巨大的影響力,吐蕃密宗一甲子內也萬難插手西南,可是兵禍一起,何須神通,只憑著萬千血肉,寒光刀劍,便能奠定大勢,左右氣數,卻是人戰之事,與神無攸。

想到此處,望舒也是一時沉默。他自持神通,若是上陣殺敵,或能為南詔王減少許多損失,只是如此一來,道門便算是干涉了南詔人間之事。靈均老道早有交代,卻是叫坐下諸弟子妖王,在皮羅閣登基之後,六詔歸一之前,盡量避免以神通法術直接插手人間之事。南詔一統,必有血火刀兵,修士遠離,卻是免得天數易轉,犯下殺劫。

見望舒沉默,皮羅閣也是嘆了口氣。他與望舒相處多年,也知道他神通不小,治國卻是無法,尋常國事,望舒可謂是不甚了了,就算思慮再多,也難有所得。加上靈均老道的意思,皮羅閣自己也清楚,此番見了望舒,並不存了什麼奢望,只是一來與他傾訴些許,緩解壓力,二來也是看看靈均老道有否高論指點,託他帶來罷了。

眾人一時沉默,一旁的張建卻是緩緩開口,沉聲說道:“其實老臣卻有一計,或可解得眼前困局。只是此計太過兇險,又是有傷天合,倒是還想問問望舒道長,可否行得。”

話音未落,就見偏殿內清光瀰漫,轉瞬收斂。眾人面前的案桌之上,多了一張白紙,上以古拙字型,分列書寫道:“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

除了文狸,眾人俱是深諳中原文化,一看紙上詩句,那老臣張建頓時“噗通”一聲跪下,口中高喊道:“多謝靈均道長指點!”

[*] 杜甫《前出塞九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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