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寶山有個熊道人。

巍寶山下有座巍山城。

巍山城修建自明洪武年間,又稱“蒙舍詔”、“蒙化城”或者“邪(Yé)龍城”,秉承唐時期南詔時期,這個地方大概是當年的蒙巂詔所在,介於如今的巍山和南澗之間,是如今南詔鎮的所在,是六詔時代的正統,也是如今雲南地界之內,歷史最為長久,文化底蘊最為深厚的所在;是雲南的活歷史,也是見證了南詔時代和大理時代唯一古城。

事實上,雲南歷史之中,有且只有三個受到所有中國百姓,也就是炎黃子孫所關注的時代。最開始的時候,是因為《鬼吹燈-雲南蟲谷》而廣為所知的古滇國;接下來,大概就是因為《仙劍奇俠傳》而流傳甚廣的南詔國;在最後,大概就是因為金庸先生一本《天龍八部》,而大放異彩的大理國了。

然而從真實歷史的角度講,雲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巍山彝族回族自治縣的存在,大概是要叫很多同胞失望的。這裡既沒有李逍遙、趙靈兒、巫後和拜月教主的傳說,自然也沒有段正淳、段譽和王語嫣的情仇歷史——雖然在段氏宗族的祖墳之中,的確有“段譽”的墳址所在,然而我們所有人,都不敢承認“他”就是金先生筆下的那位多情公子。

說遠了。既然是說到了巍山城,那麼就不得不說起巍山城的“三寶”,也就是遠古勞動人民,附庸風雅,牽強附會所創造出來的三樣小吃,便是“?(Pa)肉餌絲”、“八寶蜜餞”和“巍山鹹菜”了。

我從汪曾祺老先生那裡學得,要想叫誰對一處地方,心生眷戀,最好的辦法,莫過於介紹和描述當地的小吃。原是我大中國人,天生都是吃貨,能吃的謂之“美食”,不能吃的謂之“中藥”,人世間所存在的一切,實在是沒有我們的同胞不能送進嘴的。有這樣的理念在先,又有汪老先生捧紅昆明城也就是所謂拓東城的先例在前,我便也希望統統對美食的描述,向諸君介紹下巍山城的所在。

所謂的“?(Pa)肉餌絲”,對於閱讀過這本小說至少前一卷的讀者來說,大概是不太陌生的,卻是我在本書第一卷之中,已經詳盡地闡述了“?肉”來源的前因後果,除卻一眾角色是“虛空造物”之外,其餘一切傳說倒也都見真實;而“餌絲”一物,其實本質上是與雲南聞名世界的米線大體類似的,只是做得不是那麼滑爽,更粗糙也更容易入味,更容易表現食材的特點而已。

?(Pa)肉餌絲本身,能夠成為與昆明過橋米線相抗衡的,巍山城特色小吃,自然是有其不同之處。其實雲南地界之內,一切用“米”製造的事物,除了“米線”這個叛徒,大概都可以稱之為“餌”,所以有“餌塊”、“餌絲”之類的稱呼。諸君自然也就能夠從這一個字,看出“餌絲”的本質,便是用蒸熟的大米,經過壓制成型以後,而形成的某種,類似於米線和麵條,但是更粗糙也更軟糯的食物。插一句,恕我直言,如今流傳廣泛的“騰衝餌絲”,雖然也是用大米製造,得了“餌”的精髓,然而其粗蠢而不堪下嚥,已經失了“絲”的精華,大抵是不能被稱之為“餌絲”的。

巍山城的?(Pa)肉餌絲,用上好而產量低的麻線米作為原材料,近些年來也開始使用改良大米,始終是做成一種跟麻線差不多粗細,幾乎不能儲存過夜的存在,放進開水或者滾燙的高湯之中,數秒就能變得軟糯而滋味充足,不亞於尋常的主食燙煮而成;配以用先燒後煮,慢燉一日一夜之後而變得入口即化,令人難以釋懷凡人豬肉作為“帽子”,的一種吃食。

如果用《舌尖上的中國》第一季,那樣的神文字描述,巍山的?(Pa)肉餌絲,大概也能得一個“一清二白,三紅四綠五黃”的評價;然而始終是小縣城,小地方,祖祖輩輩群山環繞的地方,我們自是樸實到不能這樣吹噓。只能說,巍山的餌絲,湯濃稠近白,肉入口即化,餌絲潔白軟糯,炒辣椒幹香怡人,鮮蔥花翠綠爽口,新泡菜酸香滿溢,配上種類豐富的鹹菜,是為人間饕餮之物,任何人,吃一次,就都是上癮的。

是了,鹹菜。既然已經說道了鹹菜,就不妨把原本排名第三的鹹菜,先拿出來講講。

巍山城的鹹菜,也是雲南省境內一絕。原是我們祖祖輩輩,生活在群山環繞之中,在得到解放之前,都是在無比的封閉之內。周遭任何一處城鄉,幾乎都是車馬不通,要步行一天一夜的所在,直接導致了巍山城封閉而自給自足,一切蔬菜,都是要做成鹹菜來仔細品味的。也因此,這點鹹菜保留了最原始的原汁原味;又是在幾百年的發展之中,登峰造極而不自知。

所謂的鹹菜,大概也就類似於北京城的醬菜,東北三省的酸菜相類似,本質上是一種過醃製發酵,來保持蔬菜本身新鮮不腐的東西。但是與皇城的六必居醬菜,東北的特色酸菜相比,巍山城的鹹菜,又是因為有?(Pa)肉餌絲的存在,本身作為配角出現,自然就有隨取隨吃,鹹甜適口,辣度妥帖而又沒有異味的特點。畢竟,一般的鹹菜,都是要泡在餌絲的肉湯裡面,一旦配方稍有不妥,都是會導致整碗餌絲的美味灰飛煙滅的。

因為有這一個緣故,巍山的鹹菜在八百多,近千年的歷史之中,不斷改良,不斷發展。老婆娘們彼此交流,又彼此比較而改進,因為封閉,倒是形成了一種十分均衡而特殊的口味,卻是鹹甜適口,酸辣適中,無論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無論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都能夠不受自身口味區別,無差別能夠體驗的一種美味。無論是皮蘿蔔、酸醃菜還是甜藠頭,都是主菜零嘴兩相宜,用來下酒也不差的珍饈美味。可以說,哪家巍山人的飯桌之上,如果少了一碗鹹菜,被別人看見,是要被笑話很多年的。

當然,巍山城雖然封閉,卻也不閉關自守。自明末清初,流寇入川以來,因為有不少四川人逃難來此,巍山城的鹹菜也在不斷推陳出新。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或許是“豆豉”這一種,卻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一種豆豉的先祖四川人,以及自稱發明的納豆的日本人,如今也要俯首稱臣,上門求取的美食。

當然,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說了餌絲和鹹菜,就應該輪到巍山城的第三寶,也就是“八寶蜜餞”。而這一個八寶蜜餞,就是與我們這一章主旨所契合的小吃;若是它不能與主旨相契合,我估計這一部分就要脫離主線了……

巍山城的蜜餞,原本不是本土誕生的工藝——始終我們已經有了製作鹹菜的手段,能夠儲存一切美食本身的味道。在有鹽就能夠做到很好的前提下,再用比較奢侈的糖來製作食物,實際上是比一種浪費和奢靡的表現。

但是就如我前文所言,因為明末清初,流寇入川,有不少四川人逃難來了巍山;而也因為四川的青城山,原本就是道教的名山之一,是張天師傳五斗米教的所在,故而逃難來的眾人之中,道士也是佔了很大的一部分。因著這種種原因,巍寶山的道士,的確教會了巍山人製作蜜餞。到得如今,巍山城的蜜餞,在嗜甜到發明出糖皮鴨的四川樂山人面前,也是傲視群雄的。

熊道人,就是個四川道士。

巍寶山的歷史,大概可以追溯到李唐年間,其中歷史最為悠久的,便是始於唐朝,如今尚存的三清觀——在這一點上,我尊重了史實,並不曾編造些許。

再往前一個世紀,也就公元1800年前後,著實有一大批在四川當地,不堪動亂時局所擾的道士,跑來了巍山城外的巍寶山中修行;而道士本身,除了修行自身的飛昇解脫之外,其實也還承擔著救助貧苦百姓、幫助他們渡過艱難歲月的責任。與其餘只求索取而不知回報的宗教相比,道教本身,就是克己力行著一種,真實不虛的“慈悲”的。

以熊道人為代表的一眾四川道士跑來巍山之後,倒也秉承了道教的優良傳統。雖然巍山城靠山吃山,老百姓們衣食不缺,道士們還是著實考慮到了荒年出現的可能,教導一眾老祖公們將吃不完,用不盡的諸多食材,製作成為各種糖漬的蜜餞,用以延長其食用期限;倒也是給苦難歲月之中的巍山老百姓,養成一個吃糖、用糖和愛糖的習慣。

巍山城的蜜餞種類,豐富到了一種超乎正常人體驗的程度。巍山人可以用冬瓜、橄欖和桑椹之類的、過度繁盛的產物,透過種種方式,將其轉化為隨時隨地都可以取用品嚐的蜜餞本身。雖然說這些年來,食物本身的豐富程度大大提升,製作困難而口味甜膩的蜜餞逐漸衰微,但是一說起來冬瓜蜜餞、橄欖蜜餞、沙森蜜餞等等的一眾蜜餞產品,還是能夠叫吃過的巍山人以及外地人,食指大動,吞嚥口水,大概是對於高熱量甜食的嗜好,是寫死在人類的基因序列之中的。

好了,說了太多的小吃,總算是與道士扯上了關係;再寫道士本身,大概就不會太突兀而令人厭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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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道人,有一匹小青馬。

……好吧,對不起,這句話本身,似乎還是太突兀了。然而熊道人本身在巍寶山的存在,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作為晚輩的我們,實在是不能透過自己的所見而對他進行一個準確的描述;而如果我們向父輩求教,大多數時候,得到的話語,倒也都是這一句,就是“熊道人有一匹小青馬”的開頭。

是了,讓我們展現出耐性來,聽聽這個不太長的故事。

熊道人有一匹小青馬。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父親不止一次跟我說起;而我父親之所以知道,大概是因為我外祖父,也就是我爺爺的父親,當年經常跟熊道人賭錢,兩人太過相熟的關係。

是的,熊道人喜歡賭錢;至少是喜歡跟我外祖父,也就是方言講的“阿公”,賭錢。至於他們賭的是碰和牌、麻將、雙陸、牌九、馬吊還是那個時候剛剛流行起來的紙牌,我就不太清楚,也不能夠描述了。始終我是個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中的四好青年,什麼“六么紅日出雲霄”、“三六半落青山外”和“二六玉座引朝儀”之類的,我既不明,也不懂,自不會玩。

然而也就是因為我阿公與熊道人賭錢,才叫我曉得了巍寶山熊道人的諸多過往;待到今時今日,一眾當年的老人盡皆去世的時候,我還能將其翻出來,說上幾句,緬懷古人。

熊道人作為一個四川人,大抵應該是矮小一些了。這不是我敗壞四川人的身高,而是雲貴川一帶,很少出現什麼高大威猛的勇士的,我們不需要。他來巍寶山的時候,大概已經是無可考究了,只曉得他當時坐鎮的,應該是如今巍寶山的主殿玉皇閣,而不是書中所寫的三清觀,雖然三清觀確實是最早的。

如果熊道人單純是一個嗜賭成性,聯合我阿公敗壞了我家家底的道士,我大概是不會對他產生絲毫好感的。然而在我父輩人的描述之中,熊道人倒也真是一個奇人和妙人,卻是他平日裡誦唸經文,偶爾也做法事,更多的時候,就在魏寶山中與他那一匹小青馬作伴。那批小青馬,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只要吹一聲口哨,他那匹放養在數十裡山脈中的青馬,就會比人類還通曉道理地,趕赴他的面前,任由他騎著下山換米換面,很有些張果老倒騎驢的神仙狀態。

如果說熊道人跟我阿公一個時代,那麼他就必然跑不過了,那個特殊而又瘋狂的時候。

幾十年前,在那個特殊而又瘋狂的年代之中,像是熊道人所看守的玉皇閣,乃至於整個巍寶山上所有的道觀,大概都是淪為了封建迷信的代表,是要被破除,被摧毀,被剷平的所在。

時間太久了,誰也不知道那股風潮是如何吹到四面都是青山的巍山境內,自然誰也不知道一眾先進、勇敢而又勇於展現自我的年輕人,是如何到了巍寶山上。如今我所能從父輩人隻言片語之中,片面拼湊出來的片段,只有熊道人一個當時八十多歲的老頭,站在玉皇閣外,攔住了十幾、幾十位年輕力壯,熱血滿腔的小夥子,保住了玉皇閣的存在,也保住了整個巍寶山的存在。

或許當時,熊道人用混合著土生土長的四川方言,和我阿公薰陶的巍山方言的,四不像方言,說了:“你們要拆玉皇閣,就先拆了我這把老骨頭”的話語,也或許沒有;或許當時的熊道人,只是一言不發地站在玉皇閣前,張開雙臂或者沒有,一言不發,單靠著自己的威望和人格魅力,阻擋了那些先進的小夥子,保住了玉皇閣和巍寶山的存在。

然而無論如何,熊道人確實保住了玉皇閣和巍寶山。改革開放以後,這些被他拼死保下的上古道觀,才能重現光彩;在中原道門十洲三島,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盡皆消失的情況下,使得巍寶山成了Wiki百科承認的,與“王屋山、青城山、羅浮山、茅山、五嶽、龍虎山、終南山、武當山、嶗山、閣皂山”並列的,中國現存的洞天福地之一;成就了巍寶山“國家級道教名山”的名頭;在巍寶山沒有任何一位神仙或者聖人出世的情況下,將其保留下給我們後輩兒孫瞻仰。

在那段時間裡,熊道人的那匹小青馬也被徵召,參與建設社會的工作。在遠離巍寶山幾十公裡,遠離熊道人幾十公裡的地方,青馬馱運泥沙石塊、木材磚瓦之類,任勞任怨,直至最終累死,嘶鳴倒地,是為“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熊道人一生活了九十四歲,比我阿公多活了兩年。放在如今,都是長壽老人,令人敬佩,也叫人得以松一口氣,勉強能理解為好人也能長命,駁斥某些荒唐之言。我一直懷疑,兩個老頭一定是在巍寶山上找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吞服下肚,才能活得那般令人羨慕。

熊道人兵解時,剛好距離李唐年間,距離南詔開國,至今一千三百年左右。

熊道人兵解後,我家鄰居江道人繼承了他巍寶山教宗的位置,幾次親自為我家阿公,描繪了棺材板上的圖樣,也是我家一門,不能忘懷的恩情。

我一直想要仔細地寫出熊道人的名號和生卒年。然而那一本年紀比我還大,出版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版價不過二十幾塊,明明一年前的今天,我還仔細拜讀過的《雲南大理巍山彝族歷史文化考》,無如今論如何都尋不見了蹤影。或許是熊道人在天有靈,不願出人頭地;秉承他和他的繼承人“清靜無為,為道日損”的理念,我就不再尋覓這一本奇妙的文化考,來作為參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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