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屋道滿自己也沒有想到,望舒的一滴眼淚,竟然生生穿透了自己先前暗中佈下的,用來隔絕自己兩人與於一眾妖鬼的結界,叫這些妖鬼,在一時之間,發現了自己的行蹤。

不過作為蘆屋道滿,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那個,再加上身邊還有一名深不可測的唐國仙人,蘆屋道滿對於這群妖鬼倒也沒有什麼恐懼。既然行蹤已經敗露,道滿也就大大方方地撤去了結界,一時將自己與望舒暴露在百鬼面前,頃刻間就引起了他們的喧譁。

一名渾身赤紅,頭上長角,身材矮小但是看起來頗有些權威的妖鬼,一時將盯著蘆屋道滿,咧嘴一笑,滿口細碎的白牙之間盡是猙獰,嘶嘶道:“果然是蘆屋道滿!你今日出現在此處,是以為我等與博雅大人有約,不能殺你麼?”

此言一出,周遭的一眾妖鬼都是桀桀怪笑起來,一時將七嘴八舌,這個說要剝了道滿的皮做鼓,那個就說道滿的大腿骨正好做錘;一個說要吸吮道滿的眼球,另一個就爭著要取走道滿的心肝……一時間,整個羅城門下陰風四起,百鬼呼號,望舒身處這一眾鬼神之間,竟是有些力不從心之感,又是不敢驟然出手,原是先前感應到的那幾個強大妖鬼,這會兒正默不作聲,盯著自己與道滿兩人。

蘆屋道滿嘿嘿笑著,呲著黃牙道:“你們要吃了我,很好哩!只是我道滿站在這裡,可不會乖乖被你們吃掉啊!若是弄不好,可能會傷到你們哦!”

一眾妖鬼愈發憤怒,卻是此時此刻,望舒也從他們混亂不堪的言語之中,聽出了他們這麼仇恨道滿的緣故,卻是這麼多年來,蘆屋道滿與安倍晴明一般,在平安京中破壞了好多次妖鬼們的好事,又是與安倍晴明不同,每一次退治妖鬼,道滿都要著實捉弄折磨他們一番,卻是叫妖鬼們對他心懷怨恨,個個都想要生吃了他才過癮。

正在此時,源博雅也聽見了身後的混亂,卻是月圓之夜,妖鬼們躲在黑暗之中聽他吹笛,一旦現身,以他與這群妖鬼的緣分,也是能夠看見,便也聽得他們討論著要對付道滿,連忙上前,果然見了望舒站在道滿身旁,便也開口道:“道滿大人,望舒仙人,你們怎麼會在此處?”

蘆屋道滿笑了笑,竟是有些羞澀道:“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哩……博雅大人的笛聲,叫我著實思念,今日望舒仙人在此,想要帶他聽一聽哩……”

見源博雅說話,先前那赤紅鬼一時喊道:“博雅大人!我等與你的約定之中,只有保護你不受傷害一條,卻是沒有為你放棄吃道滿的說法!可惡的蘆屋道滿,今天就算是你說出什麼理由來,我們都要吃掉你!”

一時間,妖鬼再度陷入混亂和癲狂之中,源博雅滿臉著急,卻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實在是不能阻止這些妖鬼吞噬生人。若是自己此刻吹響手中的葉二,或許還可能阻止他們片刻,可是長夜漫漫,自己只怕也是支援不了一宿,又是蘆屋道滿從來沒有吃過虧,博雅也想看看他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就在一眾妖鬼越來越激動,眼看著就要出手的時候,在離地一兩丈的半空中,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童子聲音道:“慢著!蘆屋道滿,你說你身邊有個仙人,是什麼仙人?”

蘆屋道滿不說話,望舒卻是一時抬頭,就看見面前站著一名身高三丈,禿頭裸身,脖頸間掛著一串人固骷髏念珠的壯碩男子,卻是這男子妖鬼只在腰間圍了一條白布,看上去十分粗魯,望舒怎麼也想不到,這等妖鬼的口中,能夠吐露出童子一般的聲音。

下一刻,望舒也就恍然,卻見那壯碩男子妖鬼一時間單膝跪地,顯露出他肩頭上的一道人形黑影。那人形堪堪朝著虛空中邁步,一時便是步虛走了下來,將夜晚的冷空氣當作臺階,一步一步走下,一時站在望舒面前,卻是一個纖細俊俏的童子。想來先前的話語,便是從他口中說出的。

望舒一看見這童子,內心裡也是著實感嘆了一聲,卻是這混跡在妖鬼之中的童子,看上去十二三歲模樣,整個人白皙纖細,俊俏非常,一頭烏黑油亮的頭髮梳在腦後,露出拔去了眉毛重新畫上的臥蠶;臥蠶眉下的一雙鳳眼,風情萬種,眼角高挑,就像是會說話一般,透露著某種旖旎和威嚴。而在其高聳的鼻樑之下,則是一雙塗成血紅的雙唇,卻是不厚不薄,不大不小,剛剛好是少年童子最美好的形態。

要說起來,望舒自己就已經是俊俏非常的,就是不爆發元神威能,單純這一副身軀也已經足夠美好;而要說男孩子的陰柔之美,望舒先前也曾見識過文狸的化身,已經足夠禍亂人間,卻是比起面前這位童子來,還是稍有欠缺。卻是這童子明明是少年人模樣,神情中卻是帶著一種老成之感,再加上其身上的氣息之中,隱隱透著些血腥和淫靡的感覺,種種矛盾的美好,在他的身上驟然統一,卻是別有一番叫人難以直視的妖豔之美,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難以從這童子的皮相中掙脫出去。

一看見這童子現身,蘆屋道滿明顯也是緊張了起來,雖然他臉上的神情還是一般無二的散漫,望舒卻是感覺到他身上的氣勢已經在逐漸升起,卻是聽得蘆屋道滿嘿笑著說道:“想不到今日還能遇見朱吞童子[*]大人,要不是身邊真有仙人,只怕道滿這一副皮囊,就都要落在諸位口腹之中了……”

那被成為“朱吞童子”之人微微搖了搖頭,又是上前兩步,整個人裹挾著一種恐怖的威勢,已經將道滿和望舒籠罩在其中,卻是朱唇輕啟道:“道滿大人,我問你的是,你說的仙人,是什麼仙人?”

蘆屋道滿朝望舒看了一眼,還來不及說話,就聽得望舒上前一步說道:“道滿大人說的是我。鄙人望舒,乃是從中原來的修仙之士,雖非仙人,亦相差不遠矣!”

望舒這麼說,也是著實感覺到這朱吞童子不好對付,卻是扶桑建立還沒有兩千年,這朱吞童子的氣勢就已經比南詔兩千年的妖王委蛇都要恐怖幾分,若是望舒要與他動手,只怕是要全力爆發,又是提防著另外幾位,著實不太好辦。

朱吞童子聽得望舒這麼一說,便也雙腳不沾地地朝著望舒漂浮過來,明明身高比望舒要矮,憑藉著懸浮之術倒也與他持平,一時看著望舒的臉半天,又是伸出鼻子,著實在望舒身上聞了聞,弄得望舒自己都是有些毛骨悚然的膈應,似乎是大師兄就在身旁一般,這才稍稍後退,輕聲道:“不愧是唐國來的仙人,果然不凡。這一身皮肉,要是被我吞吃下去,只怕此城中三位聯手,也奈何不得我了……”

蘆屋道滿冷冷笑了一聲,老朽的聲音中莫名帶上了一股威勢道:“朱吞童子大人,請你不要開這種玩笑。若是望舒仙人在我扶桑有點滴閃失,只怕中原的一眾仙人,都不會放過你我哩!更何況,在你現身的瞬間,晴明那小子便已經注視著你了……若是我與他聯手……”

朱吞童子一時猛然轉頭,整個腦袋生生轉到了身後,一時間身子開始膨脹,頭頂長出犄角,口唇中噴出淡藍色的火焰,雙眼中流淌出鮮紅的血水,又是皮肉裂開,經絡血水橫流,狠狠盯著道滿,聲音變成成年甚至蒼老的男子音調道:“蘆屋道滿,你是在威脅我麼?”

蘆屋道滿笑了笑,沒有說話,又見朱吞童子逐漸變回先前那般美人樣貌,依舊好生站在望舒面前,輕聲嘆道:“算了……今日有唐國來的仙人為客,我就饒你一命,不與你計較。況且道滿大人所說,倒也不是虛言,若是你與晴明大人聯手,只怕會叫我以後都聽不到博雅大人的笛聲呢……”

蘆屋道滿暗暗松了口氣,也是與望舒一般,顧忌著百鬼在此,一旦動手,自己這一群非人之人倒是無所謂,城中的百姓連帶著面前的源博雅卻都是難逃一劫,著不符合他吞噬人心和欣賞博雅笛聲的慾望。想來朱吞童子也是考慮如此,兩方主要是因為源博雅,其次是因為望舒,這才罷手,沒有引起衝突。

朱吞童子是百鬼之首領,是大江山之主,是整個平安京周圍,最為恐怖的大妖怪,如果他不與道滿爭執,其餘的一切妖鬼都是不能擅自舉動。一時之間,所有的妖鬼也就紛紛退下,又是見那朱吞童子著實友好地走上前去,一把拉住望舒的手,就像是個撒嬌的小孩兒一般,帶著些許嫵媚之意,對望舒說道:“仙人遠道而來,為何不去我大江山做客呢?我身為大江山之主,很是好客,特別是喜歡仙人這種俊美的男子哩!”

望舒渾身冷汗,也是有文狸在前,知道這種妖鬼撒嬌的時候,每一句話都不能當真,便只是輕聲笑了笑,說道:“若是朱吞童子大人執意邀請,我去上一趟也是無妨。只是一出平安京,就再也聽不見博雅大人的笛聲,頗有些遺憾……”

朱吞童子聞言,臉上露出一股類似“孺子可教也”的笑容來,一時轉頭看向源博雅。就見源博雅無奈點了點頭,說道:“如果朱吞童子大人,望舒仙人,道滿大人和在場諸位都願意,我可以再為各位吹奏一首……”

一時間,全場寂靜,落針可聞,一種無差別的喜悅,頓時瀰漫在所有的人妖鬼、修士、陰陽師和精靈之間。

[*] 亦作“酒吞童子”,本文取茂呂美耶譯版本《陰陽師》,作“朱吞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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