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別人看在眼裡,覺得驚訝,卻是望舒著活生生一個少年郎,血肉之軀,在這無盡汪洋大海之中,腳踏一片樹葉,身遭萬重雷畿,的確是怎麼看怎麼駭人,也是超出了一般人的常識去。

這漫天漫海的雷霆,原是中原於扶桑之間的法理差距引起,一時半會兒間也停不下來。望舒原本想著就任期宣洩,左右自己的仙人之軀也不在乎,可是就在方才,那黢黑男子開口的瞬間,某種隔絕了兩個世界的東西一時鬆動,卻是叫望舒感覺到了一絲氣息,著實疑惑地朝著那一片空空蕩蕩的大海看去。

考慮到可能有強敵在旁,自己在這般顯擺的確是有些不妥,望舒一時間也就伸手一握,憑空拿了小玉刀在手,卻是還沒有其他的動作,漫天的雷霆和海上的巨浪便一時間平息消弭,就像是從來也不曾出現過一般,轉瞬就是大太陽天,又是風平浪靜。

他手上的這一柄玉刀,蘊含了元始天尊和靈寶天尊的道理氣息,這兩位都是開天闢地以來,至高無上的混元大羅聖人,位居三十三天之上,無盡混沌之中,超脫陰陽五行,時空因果,本身就是道理,卻是這區區雷霆,哪裡敢劈下來。

風雷退去的瞬間,望舒的耳邊也是驟然響起一道身影,帶著淡淡的禮數,道:“仙人駕臨,還請過來用杯酒水。不過仙人手中的神兵,還請暫且收起,免得切開了我的結界。”

望舒一愣,卻是聽在耳中的話語,乃是真實不虛的漢文,一個個字正腔圓之處,不輸給尋常土生土長的中原人士。只是此人的吐字發音雖是標準,用氣的法門還是與中原人有些不同,字句像是從胸膛之中用寸勁擠出來的一般,多少有些奇怪,但是不仔細聽也聽不出來。

放眼望去,周遭竟是汪洋大海,望舒一時竟是沒有發現那說話之人身處何處。不過先前他在雷霆之中時,曾聽見有人用倭語說了些什麼,洩露了一絲氣息,此刻便也順著那一絲氣息,衍生神念過去,便也發現數十裡外的某處虛空之中,隱藏了另一片小小的空間,其所使用的法門,與道士們的兩界分割多少有些不同,也曉得這是結界之法,便也一時雙腳離開海面,步虛走了過去。

從先前那人的字句和語氣之中,望舒倒也聽出了對方的善意,曉得他並不是前來阻攔自己,便也樂得前往。再加上以如今望舒的修為,成就仙人之軀的大能,凡俗中能夠傷害到他的東西倒也不多,繞是對方能夠在海面上佈下結界,衍生虛空,始終還比不上道門的虛空法門,若是修為如此,倒也不足為懼。

一路先前,數十裡地也不過是轉瞬之間,望舒一時間只覺得自己穿過了某種虛無縹緲的屏障,一時間竟是站在了一個古色古香的庭院之中,周遭的碧海長空一時退卻消弭,腳下變成了結實的土地,周遭化作了乾燥的暖風,偶爾有一片櫻花飄落,被他一把接在手中,乃是失誤,並非虛幻。

這下子,望舒神情不變,心中也是暗暗一驚,卻是自己先前一步踏出,似乎是穿越了不知道多遠的虛空距離,區區結界之法,理當不能夠做到這一步才是。疑惑之下,望舒便也一時抬頭,就見得自己面前的櫻花樹下,站立著三男一女,都是睜大了眼睛看著自己。

站在眾人最中間的,乃是一名身量高挑,眉目柔美的男子,卻見他貌美膚白,兩眼有神而如新月,薄唇硃紅,口角邊總是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笑意。再看他的穿著,一時也是叫望舒悚然一驚,卻是此人所穿,乃是一種仿效秦漢之風的寬大長袍,卻是頭頂烏帽,身上層層疊疊,袖口和褲腿都莫名寬大,看上去竟然是與上主的裝束有幾分相似,一時叫望舒還以為自己落入了上主的陷阱,心中自是一動。

而且這名男子的氣息,也是著實古怪奇妙,卻是明明是真實不虛的人類血肉,氣息中卻是隱隱帶著某種類似於妖族的感覺,如果一定要形容,大概就是兩千年後文狸修行有成,所能夠幻化出來的氣勢,尋常人類身上理該沒有,這下子卻是活生生地站在了望舒的面前。

更為離譜的是,望舒在第一眼看見這男子的時候,竟是難以摸清楚他的實際歲數,初看像是二十出頭,再看要說三十也可,仔細想想,說他四十倒也不為過,一是叫他好奇,便從時光長河之中朝那男子看了一眼,卻見他的軌跡深藏在長河之中,隱隱與時光糅合一處,竟是以望舒的修為,都看不到他出生的準確時間節點,卻是太過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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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男子的身旁,則是站了一名著實高大結實的黝黑男子,觀其面向,乃是高鼻後唇的忠厚之人,身上也是穿著一聲類似的長衣,卻是更為精細緊湊些,看上去似乎身份更高,卻又是不如先前那人淡定,此刻就將他手中握著弓箭,著實表現出了勇氣,卻又是眉眼間透露著畏懼,氣息倒也就是個尋常的凡人。

在這兩名男子旁邊,則是一名身著純白僧袍,頭戴兜帽,臉龐被徹底遮住,身材卻是玲瓏有致的女子,看上去是個出家的比丘尼,可兜帽中又是露出些許青絲,顯然是沒有剃度。這名女子,的的確確是個凡人,可是望舒一眼看去,卻是驚訝的發現她的壽命已經超過了三百歲,只怕是早年間服食過什麼延壽之物。倒也是扶桑之地,號稱仙山,有益於壽元的東西,著實要比中原更多些,原是其歷史不夠長久,不像中原那般,有點什麼好東西,五六千年前就被搜刮一空。

而在這三位的身後,則是一名同樣身著長衣的高大男子,卻是神情懶怠,橫跨在一隻偌大的黑虎身上;那黑虎眼神通靈,顯然是已經開了靈智的妖物,身後的尾巴卻是一分為二,也不是尋常之物。

望舒看著眾人,一時間心中都是有些驚駭,卻是這四人中,除了那名黝黑男子之外,其餘三個似乎都是很不尋常,特別是那美豔男子,和坐在黑虎之上的那位,身上隱約有著某種力量加持,難以探究其根本,竟是叫望舒都覺得有些危險,一時間便也警惕起來。

那美豔男子顯然是擅長揣摩人心的,雖是望舒沒有什麼太大的動作,一時身體上的細微舉動還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便也微微笑了笑,輕聲道:“來自唐國的仙人啊,請你放下不安和警惕。我等乃是倭國之人,因感應到仙人降臨,特地在此處等候。鄙人安倍晴明,乃是前任陰陽寮頭賀茂忠行的弟子;旁邊這位,是殿上人源博雅三位,是我的友人……”

說話間,那黝黑男子稍稍上前,帶著警惕向望舒點了點頭,作為禮數。望舒倒也曉得,扶桑的許多習慣都是從中原繼承延續而來,所謂“殿上人”,便是李唐所謂的“通貴”以上,也就是從五品之上的官員。而這位源博雅被稱為“三位”,只怕至少都是從三品,身份顯貴,對自己一個陌生人點頭,已經是很大的禮貌。不過望舒自己也是修為不俗,在中原都是見天子而不拜的,現在也就是點頭還禮,並沒有太多複雜禮數。

安倍晴明又是轉頭看向黑虎之上,那人,臉上多少帶著些不愉快,語氣也不像先前那般恭敬,只是隨意道:“這位是我的師兄,賀茂忠行師傅的長子,現任陰陽頭,賀茂保憲大人,是個懶惰的傢伙,不必管他……”也不管自家師兄如何想法,安倍晴明又是轉向那女子說道:“至於這位女子……”

說到這裡,那女子施施然上前兩步,朝著望舒行禮道:“小女子原是原是無名世俗之人,因三百年前,得到千年狐狸賜予的人魚肉而長生,人稱八百比丘尼的,便是了。”

望舒聽到這裡,心中一震,一時上前,對那女子說道:“你所說的千年狐狸,可是從中原來的?”

八百比丘尼微微抬頭,叫望舒看見了她兜帽之中美豔驚人的臉龐,又是言談舉止,盡皆高貴非常,緩緩道:“仙人所說的‘中原’,可是唐國麼?我當年遇見的千年狐狸,的確是從唐國渡海而來,他賜予我的人魚肉,也是渡海途中斬獲的。”

此言一出,望舒心中頓時輕鬆許多,卻是自己剛剛踏上扶桑的土地,竟然就得到了陰康的訊息。中原之地,在封神戰後便已經是妖族凋零,尋常狐妖修煉千年的,並沒有多少,又是三百年前渡海前來的,顯然就是陰康,在沒有什麼疑惑,卻是這女子竟然還與陰康有一份機緣,也不曉得陰康從哪裡搞到的人魚肉。

有八百比丘尼和陰康的緣分,望舒這會兒也的確放下心來,自我介紹道:“先前是我失禮了。我叫做望舒,是中原……唐國的道士,是求仙之人,卻還不是仙人。”說著,望舒又是看向那一直淡定非常的安倍晴明,說道:“你叫安倍清明,卻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安倍仲滿[*],是你什麼人?”

安倍晴明微微一笑,顯然不是第一次被人問起這種問題,便也輕聲道:“那位是在下的先祖……不過兩百年過去,先祖的榮耀也不能使當世之人得到什麼……”

望舒點了點頭,大約曉得這位身負異能的安倍晴明,只怕是不願意提起自己的身世。在扶桑這邊,像安倍晴明和賀茂保憲這樣的陰陽師雖然身負法術,卻並不是十分受到尊重的職業,很多時候都是被人當作神棍,卻是以安倍仲滿的身份,他的後人不應該從事這樣的職業才是。

說話間,安倍晴明也感覺望舒的緊張狀態已經緩解許多,便也再度露出笑容,正欲說話,一時又是臉色一變,轉向一旁的樹蔭方向,說道:“道滿大人,既然來了,便請現身罷!”

此言一出,望舒一時鎮住,吶吶道:“蘆屋道滿?”

[*] 即阿倍仲麻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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