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望舒只覺得心中無限的歡喜與暢快,卻是對自己先前離開村子時的舉動和表現十分滿意,暗道這麼多年,自己終於有機會完全按照心意,展現一番高人的風采與狀態,也是著實叫人滿足,卻是對他來說,幫助一個小村子解決問題不過是舉手之勞,臨別最後這一手,不過是與大家開個玩笑,也算是酒友之間的些許風趣事罷了。

當然,他這歌訣倒也不是隨口胡謅,而是靈均老道曾經傳授給他的一門蘊含金丹大道的話語,只是因著他自己對此不感興趣,少有感悟,又覺得其朗朗上口,這才誦唸給那松鶴道士聽聽,看他有沒有慧根能夠領悟其中奧妙。

只可惜,有些事情,些許偏差,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因著先前袁先生給望舒卜卦,告訴他往西行會有收穫,望舒一路向西,果不其然沒幾天就遇上了上主,眼下與上主之間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短時間內望舒也不想再遇上他,卻是與靈均老道的三年之約未滿,一時也還不想迴轉終南山中,便也繼續朝著西邊走去,看看還有沒有別的未盡收穫。

行行復行行,一路走走停停,有遊山玩水,也有各地的風土人情。不知不覺之間,望舒從終南山下來已經有了三四個月的光景,時間卻是來到了這一年的五月初。

先前經歷了與上主的見面之後,望舒也就不再急著找他,一路上也就能多耽擱許多,有時候遇上了合適的所在,住上個十天半個月也是等閒。卻是他手裡銀錢不缺,自身又是神通廣大,孤身一人在外,倒也不覺得有什麼為難之處。加上如今已經了卻了一個重要任務,便是愈發叫他放鬆下來,想著靈均老道先前要叫他看看這李唐的江山天下,自己也就好好遊走看看。

這一日深夜,望舒興致所致,未曾逗留在客棧之中,卻是無視宵禁,行走在蒲州城中,看著白日裡熱鬧非凡的城池,到夜裡便一時安靜下來許多,因著宵禁的緣故,卻是沒有多少人敢在大街上隨便行走。

當然,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規矩訂出來,從來都是擺著給人違反的。這城中的宵禁,禁得住普通百姓,卻是禁不住一群夜生活著實豐富的下層人。大街上雖是空空蕩蕩,小巷子裡卻是陰暗中透露著熱鬧,時常可以看見一些三五人聚在一起的賭局,或是一兩個年老色衰又搔首弄姿的暗娼,白日裡光鮮亮麗的大城,夜裡卻是成了一眾底層人物謀生消遣的藏汙納垢之所。

望舒對這等情況已經是見怪不怪,三四個月的時間裡,他見慣了這些拿著一兩個銅子賭一宿,輸得只剩下一塊破布遮身,凍得瑟瑟發抖的賭鬼;也時常遇上一些看上他身形容貌,想要老牛吃嫩草倒貼上來的娼妓;偶爾也遇見官兵捉拿飛賊,尋常人家打架之類的事情,都是叫他看個熱鬧,卻是從來陰陽相生,晝夜相對,人道也是一般,這一切也都是人道規律,百姓生活之中的一部分。

以望舒的手段,只要不是遇上天崩地裂,妖魔屠城一類百年難得一見的怪事,大半夜走在城裡,倒也真沒有什麼能夠為難他的。又是看著這些叫正經百姓唾罵不止的人物,他心中倒也頗有些感觸,已經習慣了他們的存在,也就不覺得自己的獨特之處。

在這蒲州城中住了十來天,望舒已經基本摸清了這夜裡的諸多種種,像是兩條街外的小巷子裡,有一個專門靠出老千賭錢,被人砍斷了四根手指的猥瑣男人,家裡卻有著一個年輕貌美的老婆和兩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又像是剛剛被自己打發走的那個暗娼,原是破落人家的出身,因著男人死了,帶著女兒被趕出來,不得不賣身維持生計,也是叫人唏噓感慨。

事情看得多,就能看得透,古人觀一葉落而知秋,也不過是經歷了太多的寒暑,懂得了天時的變化而已。對這些人,望舒的心態一向是十分平靜,分明知道他們的為難是真的,可憐是真的,討人嫌也是真的,心底那絲惡也是真的。只要看著,就能理解,就能感悟,倒是不必每日端坐山中,與一眾道德高人往來,人道的真相,其實還是在滾滾紅塵之中。

今夜出來,望舒原是打算再去吃一次暗巷裡偷著賣的湯麵,卻是一對無兒無女的老夫妻勉強經營,因著份量足,價錢實惠,生意從來都好,也不怎麼受到官兵的為難。有時候望舒去了,還會看見一兩個官兵端著麵碗吞嚥,大家彼此尷尬相視,只得假作不知,走出這條暗巷,違反宵禁依然要被抓走。

窮人家做生意,又是在深更半夜賣給這些無視法紀的眾人,老兩口的日子自然是過得艱難,又是生意再好,也架不住利潤微薄,辛苦一宿,不過是白天吃兩頓飽飯而已。因著這個緣故,老兩口的面倒也不是有多好吃,左不過是一把手擀的粗麵,一勺肥膩的豬油,一把蔥,一點醬,加上些許不知道什麼動物熬出來的清湯罷了。只是因著望舒明日就要離開蒲州,今日倒是還想再嚐嚐這寒夜裡的熱湯。

老兩口見得望舒過來,自然是十分歡喜,又是熱絡地打招呼,卻是相識不過十來天,像是認識了半輩子一般熱情客氣,其中倒也不全是十足真心,多少有些做生意人的精明,不過從兩位老人臉上表現出來,還是著實叫望舒心中有些發暖,依舊叫了碗麵,卻見今日這站個人都困難的麵館中,還不曾有客人上門。

麻利煮出麵條,知道望舒不要肉湯,老頭子專門用開水給他做底,又是多放了豬油,多給了點豆醬,看著望舒接過麵碗,站在門口大口吞嚥,暗中還是好奇,卻是這等看上去大戶人家公子哥一般的人物,為何總在半夜三更跑出來,吃自己這碗白天賣不出去的麵條呢?

水氣氤氳,熱氣升騰,老兩口都知道望舒不愛說話,便也默契保持安靜,只偶爾小聲耳語幾句,那老太婆又像是感覺到什麼一般,專門切了一小碟塞牙縫都不夠的醬菜,放在望舒碗裡,小聲嘆道:“吃了這麼久,也該膩了。”

望舒笑笑,知道這等上歲數的人物,縱是市斤凡俗,多少都是有些看人的本領,許是自己進門時漏了些許神情,叫老太婆的昏花兩眼捕捉到,卻是大家都知道今日便是別離,倒也沒有多說什麼,一切都在碗裡那幾絲鹹菜絲上了。

幾口吃完了面,又喝了一大口湯,望舒滿意將碗遞給老頭子,呼了口氣,抬頭看天,一時竟是愣住,又是半天不曾動彈,直到老頭上來跟他收面錢,這才抱歉一笑,伸手入懷,掏出兩個大錢而非銅子,遞給老頭,眼神卻是還集中在星空之中,不曾迴轉。

那老兩口已經習慣了望舒的大氣,也不覺得收十倍錢賣給他沒有肉湯的面有什麼不妥,左右也是知道這兩個大錢對望舒來說什麼都不是,對他老兩口卻是明天鍋裡的白米精糧,自是不多矯情。只是老太婆見望舒這般痴迷夜空,一時好笑道:“公子,天上有仙女飛下來麼?叫你看得這般入神……”

望舒心中苦笑,暗道要真是飛下個仙女,倒是難以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卻是一時嘆道:“帝星飄搖,這李適初初繼位,只怕也是做不長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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咵嚓一聲,老頭手裡的粗瓷碗直接摔碎在地,老太婆聞言也是連忙上前,用力拍了下望舒的手臂道:“要死的!這種話都敢亂說?”

望舒也不生氣,一時轉過身來,幫著老頭撿起地上的碎瓷片,將完好無損的碗遞迴給他手裡,嘆息道:“李唐的皇帝,誰也做不長久的。不過李適的天命,真是濃烈時候,這新皇新政卻是正要施行之時。新政施行,大赦天下,你們老兩口的生意,還要紅火一陣子哩!”

說話間,望舒不顧老兩口目瞪口呆的神情,直接一步踏出,身形轉換,便是站在了大街之上。少了貧苦人家低矮房簷的遮擋,他看著夜空倒是清楚了許多,一時又是心中默默卜算半天,自言自語道:“到底是李適的新政靠譜,還是道門的天意難違?我倒是要看看,這李唐江山,要怎麼被敗壞了去。不知那上主所謂的天意,到底如何?”

說話間,望舒的身形直接在大街上消失,不知去了何處,留下追出來看的老兩口一時跪倒在地,不住叩頭,卻又什麼也不敢說,連夜關了麵館,鬼鬼祟祟去了另一個小巷,拿出望舒前前後後給他們的十幾枚大錢,跟一名粗壯男子換了一個腥臭無比,淌著血水的粗布口袋。

新皇新政,大赦天下,這城裡要多許多走夜路的人,肉湯得熬得濃厚些,才有生意可做哩!老兩口滿心歡喜,吃力地拖著口袋迴轉,一時不察那口袋也是破漏的,血水中掉出一條手臂長的青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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