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9 S

驅散了夜晚黑暗的篝火,每次被風搖曳,都將火中焦黑的木柴燃燒地吱吱作響。

有一隻塗了一層蜂蜜,灑了一些玻利維亞碎鹽的雞,正在火上轉動著。雞的內臟被清除得十分乾淨,裡面也塞滿了香辛料。聞著這被炙烤而漸漸濃郁的香味,這只肥雞那如同琥珀色一樣的油脂,讓烤火的人們,都擦了擦口水。

但顯然,離這只雞被烤好,還有一陣子。

他們是旅行商人,這裡是文藝復興時代的亞歐大陸,某座小城的郊外。漫天的星星遼闊無垠,銀河的綢緞也依稀可辨。

馬匹被拴在路邊的山毛櫸上,貨物也堆在地上。他們旅行了一整天,終於可以歇歇了。

夜風並不好受,但圍著篝火的所有人,都是習慣了風沙的人。在星河之下,他們總想聽點故事。於是其中帶頭的一人取下擋沙的圍巾,對坐在外圍的老人說——

“唱一段吧。”

“那我要雞腿。”老吟遊詩人取出魯特琴,提出報酬。

“……雞翅膀。”那人討價還價。

“也行——想聽哪段?”

“那個東方人的那段。”

老吟遊詩人佈滿老繭的手指,不知第幾次萬次撥動了琴絃,輕柔的弦聲響起,漸漸飄到了星空。

吟遊詩人和著絃聲,唱起了某位旅人的故事——

「遠離城市的鄉村裡,走來了一位年輕人

瓦魯納河因為他的腳步,蕩起清澈的漣漪

他有黑色的長髮,黑色的雙眸

好似那黑曜石,卻風塵僕僕

國王的禁令也攔不住他的步子

村民迴避著他,他卻露出疲憊的笑容

讓玩耍著的孩童,也被他深深吸引

來自東方的旅人聲沉如雷——

“來吧,這是來自東方的遊戲。”

旅人的聲音彷彿擁有魔力,孩童走到他身邊

接過他遞來的紅色繩子,聽他好似口笛的聲音

陪他玩起了那來自東方的,古怪遊戲

在這三月的春風中

瓦魯納河的水流依舊清澈」

南北戰爭前夕,六月,雨季,美洲大陸的某個角落。

來往的奴隸和馬匹的臭味混雜著,使這家破舊的酒吧生意冷冷清清。這樣悠閒的下午,也只有那麼幾個別槍的熟客會光臨,他們聊著賞金的事,順道喝一口啤酒。

其中,販黑奴的白人壓低了鹿革帽,那滿臉鬍渣的臉,每講上一句話,都要抖動一下。

“唷,你真運氣,皮吉是個大闊佬。”

“快別那麼說,我可沒掙多少。”精明的白人說。

他們在聊的,無非是一場隨處可見的詐騙,從那些擁有莊園和幾十個黑奴的闊綽人家手裡,騙得一些錢。但顯然,他們對這個話題已經厭倦了。也許是那奴隸販子過於妒忌,也許是那人炫耀夠了。

於是,話題進到了下一個。

“上次,你搞到的那女人——就是騎馬的時候的那個,你還記得她的女兒嗎?”

“記得,怎麼一回事?她——我是說維萊拉,她怎麼了嗎?”

“那小姑娘,上次拿著一根繩子,奇怪得很,那繩子沒有接縫,就那麼天生是一個圓,顏色也好看。”

“我對繩子不感興趣,你知道的。”

“維萊拉說,是個奇怪的東方人送她的,還教她拿那繩子玩什麼遊戲,有點意思。”

“東方人?這裡可沒什麼東方人——等等,那東方人長什麼樣?是不是手上綁著個銀飾?看起來很累?”

“對,聽說個子不矮,穿著也奇怪,沒帶槍。年紀……指不定二十出頭吧?你知道的,我沒怎麼見過東方人,不清楚他們究竟幾歲。”

聽到這話,這人愣住了,手裡的木製啤酒杯也隨之掉落。啤酒灑了一地,泡沫滋滋作響。

和他講這話的人十分惱火,因為自己的皮衣被啤酒弄溼了。

“我……我小時候見過這人!對!就是這麼個東方人,也送了我一根繩子,教我玩那種奇怪的遊戲……我記得!記得很清楚!”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這時,本來在打瞌睡的酒吧老店主忽然醒了過來,他是從倫敦來的老英國人,如今卻丁點紳士的從容都不剩了。

——“你們講的那東方人,在我開這家店的時候,還來喝過一杯。”酒吧老闆說。

“……你是睡糊塗了吧?”奴隸販子罵了一句。

“也給了我女兒那麼一根繩子,不信的話,等晚上她回來了,你們去問!我記得很清楚,因為看那東方人的時候,就感覺就像隔著層毛玻璃!那是四十年前的事!”

“對!是這麼回事——可我見他那會兒,已經是二十年前了啊!”

見過那位東方旅者的二人面面相覷,啤酒的泡沫早已消失地無影無蹤。但另一人卻不以為然——

“這不算什麼,東方人都會點那種邪術。”

清代,九月,繁榮的街上有幾幕蕭瑟的景色。

富庶人家和達官貴人雖各走各的路,不過趕巧碰了頭,又是互相熟悉的那時,他們也會行個禮,又字正腔圓地彼此吹捧幾句。但街上仍有些往來逃命的村人,有些是來賣自家孩子的,有些是來乞討的。

而這街上乞討的人裡頭,也有那麼些資歷輩分,像那小酒館門前那位,就數這地界討飯的裡頭最有輩分的——滿頭亂髮還生了蟲子,眼睛濁得和雞血石似的,渾身上下就那麼一張嘴還算靈巧。

他的日子不怎麼好過,但多多少少,一些相熟的人不時會打發他那麼仨瓜倆棗。因為這人和著破舊的竹板響聲,能編些個溜口的段子,這也算一門雕蟲小技。

附近店家的孩子挺喜歡聽,這不,又來了——

“給我講一段?”孩子問。

“我呀就這麼一張嘴,您也別是那窮鬼——”

“給你。”孩子給了他幾個銅錢。

銅錢落地的響聲還沒過,他手頭那竹板聲也就清脆地響了起來,往來的人也多瞅他一眼,心想這也沒些個新鮮段子,便繼續走他們的路了。

“冬至來,寒風起,老幼都向爐上擠——”

但還沒講呢,孩子就搖頭打斷了這要飯的。

“聽個新鮮的。”

“正巧,有這麼一段,不過還沒編溜……”

“講講就好。”

他的竹板停了下來,油腔滑調地講了起來。

——“這打南門,來了個趕貨的商人,卻不知這城裡頭,已是寒風四起。商人卸了貨,凍得慌,揣著銀票趕緊四處瞅,人人都裹著那棉衣厚布,就自己個兒,一身單衣。他有錢吶,心想哪裡添不了衣服?便四處走,到了賣成衣的小店,只見有個怪人——”

“什麼怪人?”

“呔!這怪人那可是奇了,一頭短髮,身高八尺,一張俊臉活脫像那木頭雕的,衣服也是怪異,敞開的單衣上繡滿了花,這褲子也是青藍色的,從來沒見過有這麼一類布料。”

孩子聽得很認真。

“這裁縫也是見多識廣,給洋人做過衣裳,但也不敢輕易吭聲,只問這怪人所來何事。那怪人問——‘您有兒女嗎?’這裁縫一聽不對勁,這難不成是什麼賊人?可也沒見過這麼白話的賊人。”

“他是幹什麼的?”

“那商人講,這怪人送了裁縫幾根奇繩,又給了幾錠銀子,不買衣裳也不裁布,只求裁縫把繩子送他兒女,多玩玩那花繩即可。”

“啊——我也有。”

聽到這,孩子取出了紅色的繩子,轉念一想,把這繩子給他的人,也是這麼個模樣,也講的是這麼個要求。

“那怪人後來去哪了?”

“再無人見過——可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從哪來,都說曾見過他。”

有個睡不著的小家夥,正在床上翻來翻去。就算床鋪柔軟,被子也是她喜歡的青鳥圖案,但她就是不願入睡。

她的年紀還小,正是習慣了聽媽媽在睡前讀一冊書,講一個故事的年紀。在講完了今天在幼兒園的趣事之後,她抓著媽媽的睡衣。

“媽媽,讀書。”

“好呀,那接著上一本?就是白詩南和巴貝拉的那個故事——”

“那個已經念過好多遍了啦,要聽新的。”

小孩始終是很難撫養的,但好在這位母親始終是個溫柔的人,所以就算面對女兒小小的任性,也能平和地對待。

“那——”她想了想,一邊撥開遮了女兒眼睛的碎髮,一邊柔聲說,“給你講一個很奇妙的故事吧。”

“嗯?”

“我小時候遇見過一個大哥哥,明明是大冬天,他還穿著夏威夷衫,看起來很累的樣子。他給了我一根繩子——就是之前送給你那一根,紅色的。”

小女孩知道那個東西,立刻點頭:“啊,我知道,我還和朋友一起玩了呢,媽媽教我的那個,叫……翻花繩對吧?”

“可是前幾天,我又見到了那個大哥哥。”說著,她臉上添了些惆悵,“他還和那個時候一模一樣,卻像是隨時都要累倒下的樣子,他駝背坐在路邊,像是在等什麼一樣,一動不動。不知道為什麼,很讓人心酸。”

“還和那時候一樣?不是應該長大,變成叔叔了嗎?”

“我也不知道,但他就是沒有變化,所以這是很怪的事。我向大哥哥打了招呼,他認出了我,還問我現在幾歲。”

小女孩偏了偏頭,一臉厭惡地說:“可是媽媽告訴我,如果有男人問你年紀,一定要瞪他的……你瞪他了嗎?”

她笑了笑,心中卻有些失落,因為那時被那位青年問了這個問題,不知何故,有些哀傷。

“我說我有了孩子,還把他當年教我的東西,教給了你——”她摸了摸女兒調皮的臉,接著說,“然後,他才總算露出了笑容……我問他在做什麼,他說他在旅行,尋找心愛的姑娘。”

“呀,好浪漫。”

“不過,看起來卻不像是在說愛情,希望他能找到。”她微微一笑,“臨走前,他問我還有沒有在堅持吹奏竹笛,真是奇怪,他怎麼知道的,我們家都要學這個……”

這時,臥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個穩重的男人走了進來,他脫掉眼鏡,摸了摸女兒的頭。

“在講什麼呢?”男人笑著問。

“在講一個奇怪的大哥哥。”他的女兒蹭了蹭他臉上扎人的鬍渣。

“哦?是嗎——我小時候也遇見過一個奇怪的大哥哥啊,那事我記得很清楚……”

話音飄遠了。

他在旅途裡,留下了無數孤單的足跡。

走過每個孤獨的拂曉和黑夜,走過每次週而復始的四季流轉。

只希望尋覓一道淡紅色的身影,他渴望得到她的陪伴。

因為那是這段過於苦楚的人生中,最平淡的幸福。

他們終將重逢。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