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緊張的,康敏本來以為至少明天才能得到答覆,可是醫生的電話在她到家後緊隨而來。

“過來一趟,我有話要親口對你講。”

只有這一句,說完就掛了,不過這也證明他的確知道什麼需要親口告訴她,知道這一點,康敏的心反而緊張起來,所以沒再叫任何人陪同,也沒坐車,而是步行到醫院,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劉寓的辦公室。

猶豫地敲門,得到答覆後,她走進這個白得有點像病房的辦公室。

室內非常透光,只是半張著窗簾,卻幾乎看不到陰暗的角落,裡面只有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子,他眉間緊鎖,表情非常嚴肅,與她第一次所見的稍有不同。

“在告訴你事實真相之前,我要先問一遍。”劉寓轉過頭正視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你確定自己需要它嗎?”

我需要嗎?

康敏想,如果這件事與父親無關,或許她可以放下,然後重新開始好好生活,但是——沒有如果,她第一次感覺到那麼地身不由己,也是第一次發現世界的真實……與殘酷,有些事已經向不受她控制的領域發展,並非她說不需要,就能停下時間,回到過去,然後重新再來。

記得媽媽說過,只有知道困難,真正身處於困境之中時,去面對,去努力,去做一些自己沒有把握,甚至必輸無疑的事,才是勇氣。

於是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一定會後悔的。”劉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

言已至此,他沒有再繼續廢話,從抽屜裡翻早就準備好的資料,它們分別是,一張多年前的報紙、老舊的手術記錄和死亡報告,這些東西並不是在短時間內找到的,而是很久以前就收好了,直到他今天去見過老師一面,才被喚醒了這部分深藏心底的記憶。

“明伯就是那個給你做手術的人,他告訴我……”準確地說,是劉寓想起來了,他接著睡說:“這份報紙出自八年前,內容是你當年經歷的車禍報道。”

將舊報紙遞到康敏身前,她用微微顫抖的手拿起,感受到了不可承受之重——因為上邊記載的是母親和姐姐的死。

儘管過了這麼多年,報紙摸起來依舊很光滑,上面的日期正是八年前,那個去探望外婆的上午,然後劉寓又給她看了當時的手術記錄。

“車禍的發生時間是十點,手術時間卻是下午四點,從你出車禍到進醫院,中間有六個小時的時間差,而事發地點距醫院只有不到半小時的車程。”劉寓沉聲說道。

“那剩下的五個半小時呢?”她不敢相信地問。

“這恐怕要去問你的父親,我只知道此事與他有天大的干係。”

劉寓沒有在她父親的話題上解釋更多,轉而拿出寫著康敏母親和姐姐名字的死亡名單,說:“我也參與了那場手術,你的頭皮上有一塊橢圓形疤痕,它在手術前就出現了,當時是一個還向外滲血的窟窿,目測是被尖銳物體刺穿的,按照那個寬度和形狀,恐怕你的右腦當場就應該被壓地粉碎,但我見到你的時候只看一個半拳大的血窟窿,大腦完好,窟窿周圍有被縫合的痕跡,然而我事後發現你姐姐的屍體裡沒有……右腦。”

“你的意思是姐姐的右腦在……”康敏瞪大無神的眼睛,渾身戰慄,不敢再說下去。

劉寓點點頭,肯定了她的猜想:“雖然你的母親當場死亡,但是你的姐姐卻還活著,準確地說是活在你的右腦裡,不過這麼多年的磨合,恐怕如今你們倆已經徹底融合成了一個人。”

“可是我去看過,明伯他已經神志不清了,而且換腦什麼的……絕對不可能!”這是康敏唯一能想到安慰自己的理由。

“本來是不可能的,可是這件事牽扯到一些你無法想象的東西,使這件事從不可能成為了可能。”劉寓扶了扶鼻樑上的黑框眼鏡,“老師當年在你大腦裡留了一樣東西,我沒能繼承下來,不過現在已經不重要,我勸你還是不要問比較好。”

“什麼東西?”康敏喃喃道,劉寓的這些話衝擊著她,神經早已處於崩斷的邊緣,腦袋只能無差別接收資訊,已經不在乎接下來的話會多麼震人眼球。

“腦語言。”

沉思一會,他解釋說:“它是一種能夠進行大腦層次交流的語言,可以是聲音、氣味、手勢,甚至是眼神在內的微表情,就像一段腦程式,這和最初的設定有關,只要讓你接收到即可。”

“腦語言的部分原理基於心理學,可以後天學習,但有一些條件會在先天就具備,然後後天補充,每個人都有微小的差異,可以說是一種另類的讀心術,就像超能力一樣,但學習它需要非常強大的集中力、精神力和洞察力,我們的目標是用腦語言進行日常生活交流,不過大腦之間的交流恐怕需要用到裝置的支援,就這一點,至少在五十年內辦不到。”

“但老師也只實現了最初級的幾個設想,只能在原有基礎上做出一些變動,如對大腦的鐫刻行為、記憶細胞的讀取和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小幅度修改,嗯……這麼說你可能不明白,就是在人腦中留言、將一些記憶淡化……或者封存起來。”

“據我猜測,這場事故的策劃者就是你的父親。”劉寓這一次沒有把話說得太滿,而是給她留了一絲希望,畢竟他也是當年地經歷者之一,雖然只接觸到蛛絲馬跡,但這些足矣讓他推導出事情的全過程。

“為什麼,那他的目的呢?”前面的話她都沒有聽進去,但一聽到關於父親的事,腦子很快就轉過彎來。

“至於原因……”劉寓擱下了最後一句話:“你最好親口問他。”

天色明亮,萬里晴空,白雲朵朵飄懸於天際。

康敏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只知道抬起頭的時候,自己已經在家,並且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廚房裡飄出的濃濃菜香味進入肺部,她卻完全沒有食慾。

抬起頭時,她看到了那個男人——她的父親正在做菜,身上穿著圍裙,卻一副手忙腳亂的笨拙樣子,也許今天以前的她會笑嘻嘻地說:“爸,你真笨。”

但此刻的康敏卻沒有這樣的心情,她只知道自己的腦子很亂,亂糟糟地轉不起來,就像什麼地方卡頓,然後主機藍色畫面,無法執行一樣。

“阿敏,你覺得今晚吃糖醋魚好呢,還是雞蛋炒韭菜呢?”康林健說,他的圍裙上沾著油汙和一些看不出是什麼的東西,紅紅綠綠,應該是醬油、陳醋之類的調味料。

“都行。”康敏心不在焉地說,她的眼神凝視著虛無,眸子裡彷彿倒映著過往的畫面,那稚嫩的童年到底是真是假,她已經分不清了。

“那就都做,反正材料挺夠的。”他點點頭,從冰箱裡拿出了更多的新鮮食材,洗好刀具,準備大幹一場。

康敏一直在發呆,時間彷彿就此靜止,對她來說,耳邊除了充斥著油鍋炒菜的呲呲啦啦聲外,還有劉寓說的最後一句話‘你最好親口問他’。

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還是說這其中蘊含著某個不為人知大秘密?她也曾想過去問,去問他,或許只要問了就能得到『這只是個誤會』的答覆,但卻發現自己其實很懦弱,連開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

怎麼辦?

時間過得很快,正當她猶豫不決時,康林健已經做完了菜,並將飯菜一同端到餐桌上,也端到她的面前。

“嘗一嘗吧,不知道味道怎麼樣。”康林健撓撓頭,完全不像曾經那個威嚴的自己,而是給人更平和的感覺,“其實前兩個月也學了很多,本來還想做晚飯給你吃的,不過昨天一激動全忘了,所以就沒跟你一起回去,連夜找師傅重新溫習了一遍,這道菜倒是昨天剛學的,沒想到結果做成這個樣子。”

康敏回過神來,疲累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父親,眼中逐漸恢復了神采。

康林健又道:“我今天是來坦白的,昨天的事是我的錯,我不該逃避,但我想給你一個驚喜,所以就沒告訴你……”

“爸……”

打斷康林健的話,她終於下定決心,顫抖著出聲:“告訴我八年前的那件事吧,我想知道真相。”

康林健的動作一僵,嘆氣道:“你都知道了嗎?”

見女兒點頭,他垂頭喪氣地摔坐下來,面色發黑,彷彿一瞬間衰老了好幾歲,雖然早就知道這一天會到來,但他沒想到會這麼快,快到他毫無準備。

“其實我也沒打算瞞你一輩子的。”

“我知道。”

康敏點點頭,如果他想一生都隱瞞自己,就不會把那麼重要的筆記本隨手塞進箱子,好像在等她去找一樣。

“還記得我當年帶你去看過的工作地方嗎?”康林健整理了一下思緒,以懷念的語氣說道,“那裡就是研究所,事情應該從二十年前開始說起。”

康林健之前一直從事大腦層面的研究,因為條件不足,更多的卻是猜想,極少實踐。畢業之後,他得到導師的推薦,獲取了進入研究所的資格,研究所在當時具有非常大的影響力,裡面聚集了非常多優秀的人才,主攻生物領域,包括人類在內的各種研究。

前幾年,他大多處於汲取經驗的狀態,畢竟他並不是其中最優秀的,甚至可以說,他只是研究所的底層人員。

他在那裡見識了很多從前不敢想象的東西,還有事物,比如將壁虎的四肢切開,改換成同類的尾巴、在小白鼠體內的某一器官裡植入癌細胞、令野貓和豹子結合並產下後代……甚至是跨物種的實驗。

如此薰陶之下,他很快寫出了自己的論文——論物種變化的極限、論腦神經傳遞信息的形式……大放異彩,於是有了更多接觸深層次的機會。

最後,他推出了聳人聽聞的兩個計劃,其中之一便是雙腦計劃。

可是,由於第一計劃『人偶』的失敗,導致第二個計劃『雙腦』執行出現了很大的阻礙,而且恰逢此時,早年寫的某個論文被人推翻,這無疑令他更是深陷理論潰敗,對手多次以此為證,阻止他繼續使用研究所的大量資源。

不得已的他立下軍令狀,兩年之內,如果不能成功,他就永久性退出研究所,還有科學界,並且不再從事任何這方面的職業。

緊鑼慢打,時間過得很快,這段日子裡,他的理論部分已經基本完成,差的只是最終的實驗,雙腦計劃,是指將人的左腦或者右腦摘除,換上他人的大腦,最終形態可以把活人大腦裝入另一具肉體,從而達到延長壽命的效果,因此實驗要求無疑非常嚴苛。

之前以動物做實驗,已經達到了摘除半腦,依靠另外半腦生存的程度,但這不代表人也能依靠半腦生存,所以雙腦計劃需要以活人為實驗,不過並非半腦,而是割除半腦後以他人半腦替代的計劃。

實驗物件,最好是一對孿生兄弟或姐妹,因為他們的大腦結構相似度最高,太低必然會影響左右腦的契合度問題,且會影響到整個計劃的成功機率,需要慎之又慎。

可是兩年時間迫近,如果不能在固定時間內找到合適的實驗體,整個計劃都會告罄,並且半永久性擱淺、凍結。

為了尋求和得到最佳的實驗體,康林健終於將目光打量到自己的兩個女兒身上,雙胞胎、相似度高……他想或許窮盡一生也不可能尋到更優秀的實驗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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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研究所不會贊同拿活人做實驗,但……將死的活人卻不再這一範圍內。

於是,他讓人駕車撞死了康敏和康月。

康敏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希望從父親口中聽到『這不是真的』或者『這只是開玩笑』等等類似的話,可是沒有。

她一語不發,只是靜靜地呆在那裡,良久,方才抬起頭正視自己的父親,平靜地說:“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我不想再騙人了,尤其是你。”康林健閉上眼。

“為什麼,我們不是你的女兒嗎,你怎麼忍心下得了手,還有為什麼連媽媽也一起……”她的淚淌滿臉頰,透過下巴,就像嘀嘀嗒嗒的雨一樣落下,彷彿永無止盡。

“都是我的錯,你姐姐的屍體被我儲存在原來那個家的地下冷藏室裡,這些年我一直嘗試複製一個右腦和一顆完好的心臟,但總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卡住,其實我知道,就算我做到了這兩點,沒有那個人的幫助,我也不可能成功的,畢竟研究所已經……”

“你該死!”

康敏拿起平時削水果的小刀,手卻止不住顫抖,刀尖指著康林健,她的心臟一抽一抽的,咚咚聲彷彿就在耳邊,並且愈演愈烈,幾乎要蹦出胸口。

明明面前是尖銳到足以致命的刀刃,康林健卻認命一樣,即不躲,也不閃。

“不要!”

就在她要把刀刎向康林健的時候,及時出現的紀明抓住康敏的手,不讓她繼續向前一步。

啊!!!

康敏捂頭尖叫,身體顫抖,眼淚嘩嘩地止不住,很快打溼了一塊地板。

“想想你的媽媽還有姐姐,如果她們還活著,肯定不會希望你有事的!”紀明搖著她的肩膀大聲喊道。

“如果?可是她們已經死了!”康敏用冰冷的淚眼看著他。

“那你呢,你知道自己心裡怎麼想的嗎!既然想殺他又為什麼要害怕?好,你不知道就讓我來告訴你,其實你一點都不想殺他,你只是一時衝動而已,知道嗎?”

“嗚哇嗚哇,我原諒你了。”她像孩子一樣仰面大哭,接著漸漸放下了拿刀的手。

紀明松了口氣,忽然噗地一聲,只聽見尖銳物體入肉的聲音,康敏已經將水果刀戳進康林健的身體。

“她原諒你了,但我沒有。”她猙獰著面孔,亮出了尖尖的獠牙,嘴角如惡魔般揚起,冰冷地盯著身前的男人,眼角卻在落淚。

“你是……阿月嗎?”康林健摔在地上,失神地看著她。

康月盯著康林健,又朝他接近了兩步,紀明回過神來迅速攔住她,不讓她繼續動手,同時讓康林健快跑。

康林健往後爬了兩步,不得已只能退到陽臺上,爭鬥的時候,從陽臺掉了下去。

……很清醒。

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清醒過。

他錯了,而且錯得很離譜,八年以來,他一直為自己曾做過的事感到自己,甚至不止一次有輕生念頭,但欠缺的一點勇氣,也因為女兒的存在,讓他沒有將這個念頭真正實踐。

不過馬上就要解脫了,胸前的這把刀可以替他辦到曾經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周圍人聲嘈雜卻不能影響到他分毫,能被女兒親手結束生命,或許是他最好的結果。

不過……

康林健忽然想到一件事。

假如他就這樣死了,殺他的罪名會不會落到女兒身上?如果她揹負了弒父的罪名,接下來等待她的,會是怎樣的人生?他不敢在想下去。

不能讓這種事發生……絕對不能。

為了女兒,也為了贖罪,就讓我在死前真正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

康林健面帶微笑,親手拔出刀並抽插入心臟,然後閉上眼,在人群的嘈雜聲中永眠。

“這樣……就夠了。”

他終於殺死了自己。

紀明逐漸放開她的手,康月看著下面失神落淚,跪在陽臺上,無力扶欄。

“哥……”看到這一幕的葉白驚魂不定,手腳無措地不知道怎麼辦。

“不要看。”葉青捂住她的眼睛,然後撥打110電話,“警察局嗎,新城路有人……自殺,嗯,麻煩你們快點過來。”

救護車很快到達,下車的醫護人員帶走了地上流了滿地鮮血,一動不動,看起來如死人般的那個男人。

一小時後,康林健經搶救無效,死亡。

警察聽圍觀群眾口證,且從死者家中搜出悔過信,判定自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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