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場。

有風,有暖陽,也有一群穿著清一色背心的硬漢。

天氣不熱,甚至有些冷。但這些人,臉上被陽光一打,汗漬都有些閃光。

最簡單的動作,千錘百煉後,已慢慢形神兼具。整齊跨步間,落腳如雷。

韓東走路還有點費力。

慢吞吞的在距離很遠的地方,默默觀看。本想去道聲別,考慮良久,作罷。自己算得上丟下了他們,該用怎樣方式去跟一幫勇士說,他要回國。

心思複雜而簡單,韓東緩慢挪開視線,上揚。

陽光太烈,刺目中。眼簾低垂,唇角掛笑。結束了,真的結束了。

他未走過下半生,只無比清晰的意識到。

自己以後對於部隊,對於戰友,對於心裡那種無形的觸動。都將,成為一段段回憶,再也不會容納其中。

他來過這裡,沒有名字。他離開這裡,坦坦蕩蕩。

“你笑什麼?”

莉娜奇怪追問。

韓東轉身:“說了你也不懂。”

莉娜瞧他走路順著勁兒的費力模樣,本能攙住了他胳膊:“你不說,我更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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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見面,就懂了。”

“下次?你不會故意躲著我吧。”

“不會,滴水之恩當湧泉。”

莉娜眉頭緊鎖:“還是說英文,你們的話太難以理解。”停頓,她又忍不住:“喂,來都來了。為什麼不跟張打聲招呼,他不說話,我不敢讓你走。”

“一個電話就行。”

“太不禮貌。”

“他會理解這種不禮貌。”

“那你的意思是,現在,讓我幫你安排車子。”

“如果可以的話順便幫我將行李取出來。”

像閒聊,莉娜卻從男人眼中看出了無法商量的堅決姿態。她思索幾秒,乾脆:“好,我這就讓車子過來。”

“謝謝。”

“不謝。”

莉娜個性直接,話落,徑直拿起了手機。先打給張憲,再打給下屬。

不多時,幾輛軍綠色的吉普就從遠處而來,停駐在韓東面前。

莉娜親手幫著拉開了第二輛車的車門,扶著人上車。合門,看向視窗前的男人:“希望,還有機會可以見面。認識你,很開心。”

韓東極少能看到這個大大咧咧的外國妞,也會有突然低落的時候。

似乎,又不足為奇。

A境這種情勢,大多數人都覺得看不到明天吧。

他想反過來安慰女人幾句,又覺無甚作用。探手,在她肩上輕拍了幾下,所有碎言,簡縮成了四個字:“保重,平安!”

車隊漸離。

韓東看了後視鏡很久,合上了眼睛。

回家的行程很遠,遠到出A境,到達一個可以乘坐飛機的國度。有可能在部分道路近期損毀的情況下,需要數十個小時。

他妄想在歸心似箭的急迫心理狀況中,進入睡眠。

不是缺乏定性之人,只是根本已無定性。

……

兩天,車隊整整行駛了兩天。

在這段行程中,韓東身體好轉,心情卻糟糕至極。他今天還不清楚,以車隊的速度,能不能到達埃克多機場。而埃克多機場到達上京機場,也還需要至少八個小時。

又是中午,車隊進入了A境友國的一個小城市。

他藉著那些A境軍人吃飯休整之際,臨時在旁邊商場購買了一部手機,以及一張不需要出示身份就能獲得的電話卡。

裝上,韓東試探去撥那個存在腦海深處的號碼之時,手指無形的笨拙。

另他意外的是,很快通了。

“喂?”

對面先響起聲音。簡簡單單的問句,只令他感覺乾枯的軀體,瞬息被溫暖籠罩。

“媳婦……我大概明天晚上到國內。”

夏夢一時反應遲鈍:“老,老公?等一等,咱們視頻聊……”

韓東哪希望她看到現在狼狽的自己:“這手機只能打電話。”

夏夢眼眶起霧:“你聲音怎麼回事,這麼低。”

“身邊有人……”

“哦。廋了沒?”

韓東勉強笑了笑:“沒有,好著呢。”

夏夢條理全亂:“對了,剛剛說明天幾點到國內?”

“天黑之前差不多。”

夏夢叮囑著沿途注意安全,明明心情由接到電話的驚喜轉為平和,憤怒又突兀而至:“你走之前答應的好好的,有時間,有機會就給我打電話。多久了……”

韓東手足無措:“我不對,我不對。你別哭,我回去一定跟你說清楚。”

夏夢不想這麼失態,根本難以控制。

這些天,她活在各種不好猜測的陰影中。恐懼,不安,惦念。即便後來知道人真的沒事,箇中滋味自嘗。

韓東聽著妻子哽咽中,話越來越多,訓斥越來越尖銳。升不起牴觸,反內疚的茫然失神。

他不怎麼稱職,在丈夫這個角色中。

連最基本的陪伴,都沒有過多久時間。更別說把人捂在心口,歲月靜好。

婚姻是什麼?它應該是自願約束,創造一加一等於三的幸福。而不是大多數時候我行我素,被裹挾著前行。

愛上了,選擇了,走進去了。

自己做的,何止差勁。反觀妻子,他看得到她在努力,變好,妥協,懂人情世故……

這種好處與外來說優秀,於丈夫來說,是狠狠給了一個耳光。

他壓著心底即將洶湧而出的熱情,輕聲打斷:“你聲音真好聽。”

夏夢呆愕無言。

韓東笑容越發自然:“能聽到你聲音。哪怕是罵我,都聽的特別舒坦。”

“你,真賤!”

韓東失聲而樂:“好啦,消消氣。”

夏夢閉了下眼睛,無甚力氣感慨:“見面再跟你算賬。明天到哪,上京麼?”

“嗯,先去看看。對了,江阿姨的葬禮……”

夏夢遲緩:“老公,你不要內疚。傅叔叔跟媛姐都理解你。”

韓東諾諾追問:“就是,江阿姨已經入葬了。”

“昨天,昨天上午的事。”

韓東後腦貼在了副駕的靠背上,詞不達意的複述:“昨天啊。”

“老公,還在麼?”

不習慣長久沉默,夏夢不安追問。

韓東回神,抹了下眼睛:“在,在。寶貝,剛買的手機,沒電了,找時間再打給你。”

“你沒事吧。不要太想這些,傅叔叔就看得特別豁達。認為江阿姨這麼沒有痛苦的睡著,是最好的。他都不願意通知你這些,是文宇哥自作主張。”

韓東聽著她反覆安慰,眼眶逐漸模糊到什麼也看不清楚。

“小,小夢。我對不起她,阿姨拿我當兒子看,我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見!你不知道,我早就想做她兒子,換個稱呼,擔心別人說我趨炎附勢,擔心影響不好……”

“上京的好多年,不是有阿姨,我連活著的意義都找不到……不會有結婚的勇氣,不會有你跟茜茜……”

夏夢恍惚,她好像從來沒見丈夫真正崩潰過,語無倫次而直白的說著一些她想象不到的肺腑之言。

軟弱到極點,跟她記憶裡鋼鐵一樣的丈夫判若兩人。

可其實,沒有人是真正的鋼鐵吧。特別是他,只不過是用時間給自己,牢牢加固了一層軀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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