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前。

北平通往奉天的鐵路途中。

黃昏落日,寬廣曠野的阡陌古道兩側,成山成海的野蒿草低伏在山野中,蕩起如浪般的白色絨毛。

遠方墜落的霞光沒過山梢,在古道上映著纖細的影子,一個穿著皮衣皮靴的女子,騎著棗紅色健碩的壯馬,奔跑在白色的海浪裡。

從得到訊息後,盧月紅便馬不停蹄的從北平趕往奉天,她必須趕在那輛專列從奉天火車站出發前,讓自己登上火車。

荒草漫天的古道上,疾馳的馬蹄不斷揚起漫天塵土,一側是風吹蒿浪的絨海,一側是縱橫交錯的鐵軌。

1929年,東北易幟後,奉天改名瀋陽。

1931年,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侵佔東北三省後,將瀋陽又改回奉天。

奉天是一座特殊的城市,不同於北平遲暮蒼涼,甚至一絲殘破的古意,這座城市充滿了工業鋼鐵的氣息。作為整個中國重工業的集中區,這裡不僅僅有飛機場、兵工廠乃至於各種從德國進口的工業設施。

這裡給她的印象,似乎就像是東方的德國魯爾工業區。

巨大的煙囪冒著煙霧,蘇德混合風格的街道上,林立著路燈,電車從容不迫的從擁擠的人群中穿過。

這裡可以看到很多蘇聯人,但是現在更多的卻是日本人。

盧月紅穿過村郭便捨棄了棗紅馬,扔掉了自己的衣服,換上了提前準備好的膠鞋與學生服,拎著事先準備好的黃色衣箱。

她站在交錯的奉天城街道上,她看著遠處奔跑過來的女學生們。不同於自己,這些女孩穿著時髦的旗袍,甚至腳上踩著高跟鞋,她們被迫的高舉起了手中太陽旗,用日語喊著“天皇陛下ばん,東アジアの共栄(天皇陛下萬歲,大東亞共榮)”。

盧月紅靠在牆角,風吹亂了她烏黑的長髮。她身側粉刷成白色的牆壁上,寫著“東アジアの共栄圈(大東亞共榮圈)”的標語。

街道上的人雖然很多,但大多數的中國人即使走在街上,也是行色匆匆,面色慌張,他們的眼神中透露著一絲隱藏得很深的不安與惶恐。

盧月紅轉身,苗條纖細的身軀立在一顆柳樹下,抬起明眸望著落日裡的霞光,天空很是低垂,儘管沒有風,但還是讓她感覺到壓抑與冷得發顫。

“老闆,我是來買貨的!”

樹下襬著一個小報攤,賣得是日本人自己出的報紙,上面會講他們在中國的哪裡又取得了突破性的勝利,上面放著一名日本軍官喜笑顏開的照片。

報攤的老闆是個帶著老花鏡的先生,穿著有些舊的長衫,頭也不曾抬起:“我這裡只有報紙,不知道你想買哪種報紙?”

盧月紅隨意的翻著報攤上的報紙,輕聲說著:“我要的是紅色的報紙!”

老闆手上的動作輕輕的頓了一下,隨即抬起頭來,望著眼前這位亭亭玉立的女學生,扳起了臉:“我這裡有很多紅色的報紙,不知道你想要的是那種?”

盧月紅隨手放下手裡的黃色衣箱:“我要得是希望的報紙!”

老闆點了點頭,從身後的座位下拿出了個一模一樣的黃色衣箱,與她那個黃色衣箱並排而放,說道:“希望這份報紙,能給你帶來希望!”

盧月紅輕輕點了點頭,不著痕跡的提起報攤老闆的衣箱,轉身向著火車站的方向走去。

她知道自己手中的這個衣箱裡面放著的是什麼,同時也知道了自己的使命已經開始了。

“希望計劃”進入了倒計時。

…………

……

奉天火車站。

載著日本天皇特使的“東京號”專列呼嘯著穿過山中黝黑的隧道,像一柄利劍刺進了奉天的心臟。

盧月紅站在擁擠的月臺站上,他一手拎著箱子,另一只手抬起,露出了袖子裡的手錶。看著時針一點點移動。

六月的風,吹過城裡的櫻花樹,卷著許多櫻花,飄入月臺。另一側站臺上,日本憲兵手持刺刀與鋼槍,排成一列,確保鋥亮鋒利的刀尖,始終對著天空。

在遠方升起的一片白嫋嫋的煙霧中,傳來了火車長鳴的汽笛聲,隨之便是車輪與鐵軌的碰撞,傳來“咣噹”、“咣噹”、“咣噹”的聲音。

“東京號”專列準時抵達了奉天火車站。

十二節車廂,最前面的兩節有專門的日本憲兵把守,中間幾節提供了日本廚師的餐車,還有娛樂專用的車廂,只有最後的三節,是平民百姓乘坐的普通車廂,並且在進出口都有專門的憲兵把守。

按照以往的方式,天皇特使的到來,這輛專列不應該掛有中國百姓乘坐的車廂,但是為了體現天皇陛下的大東亞共榮,特使決定體現自己的親和力,恩准這輛專列有三節普通車廂,並且只為奉天去往熱河的學生準備。

這也是為何盧月紅一定要以學生身份,趕上這趟專列的原因。

天皇特使在數位日本僑民的陪同下,會停留短暫的時間,與眾人在月臺上合影。盧月紅跟隨著人群,向著後面三節車廂走去。

在上車的入口處,兩名日本憲兵把守在上車位,嚴格仔細的檢查過往學生的箱子與衣物。

盧月紅的眉頭皺了起來,拎著衣箱的手,不禁都握緊了三分。

把守上車位的日本憲兵,顯然注意到了有些緊張的她。一名憲兵攔住了她的通道,口吻很是生硬:“開啟你的箱子,我們要檢查一下!”

盧月紅的臉上露出絲和善的笑意:“只是一些書籍罷了,沒有什麼特別的!”

憲兵顯然不認為這裡面只是書籍而已,態度很是堅決,甚至握緊了手裡的長槍,再一次嚴肅的吩咐起來:“開啟你的箱子,我們要檢查一下!”

沒有辦法,盧月紅只能硬著頭皮放下手中的衣箱,她緩緩的蹲下去,雙手慢慢的移到了衣箱的鎖釦上,僅此一個動作,額頭上已經出現了細密的汗水。

她心裡十分清楚衣箱裡裝的並不是什麼書籍,而是定時炸藥。可一旦開啟衣箱,即意味著這次任務的失敗,並且自己也會陷入了危險的境地。

日本憲兵顯然也因為她特殊的舉動,格外的警惕起來,甚至用手中的槍,對準了她的頭顱。

盧月紅微微抬頭,看了一眼自己頭上黝黑的槍口,只能咬著牙,解開了衣箱上的鎖釦。

就當她要掀開衣箱的這一瞬間,後面突然氣喘吁吁的跑過來一位年輕的學生。

學生長得很高,身形修長,穿著得體的黑色中山裝,此刻正累得扶著自己的膝蓋,彎著腰大喘粗氣。

“まったく差があった小野君の大事で, まだ追いついてきた(真是差一點誤了小野君的大事,還好趕上了)。”

少年突然用地道的東京方言說出了這句話。汗水不斷從他的額頭滴落,而他低垂著頭,狹長明媚的眼眸卻不偏不倚的剛好落在了盧月紅的黃色衣箱上。

日本憲兵顯然認識這個少年,嚴肅的臉上罕見的露出了幾分笑容:“ああ、工藤君、忘れちゃったよ。小野さんはわざわざ言いましたので、お願いしました、立馬乗りました(哦,原來是工藤君,我差點忘記了,小野先生特意囑咐過,讓您到了,立馬上車)。”

被稱為工藤君的少年直起了腰,一米八五的身高,讓他站在人群裡,如鶴立雞群一般顯眼。那一雙笑起來彎成月牙的眼睛,很是讓人賞心悅目,明媚的笑容加上兩個淺淺的梨渦,連太陽的溫暖都被他壓了下去。

“あれ ? 雅子 ! あなたはどうしてここにいるのですか ? 私たちは駅の外で會う約束をしていませんか。 私はあなたを捜して長いこと探していたが, もう少し時間をむだにしてしまった !(咦?雅子!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們不是約好了在火車站外見面的嘛?害我找你找了半天,險些耽誤了時間!)”

少年突然驚訝的望向了正準備掀開箱子的盧月紅,隨即帥氣英俊的臉上露出幾分惱怒的神色,一把從地上拉起了在地上蹲著的她。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日本憲兵聽著兩人認識,疑惑的看向了女人,卻對著少年問道:“この怪しい女、工藤君は知っていますか ?(這個可疑的女人,工藤君認識?)”

少年親暱的刮了一下盧月紅的可愛的鼻頭,一把將她摟進了自己的懷裡,大笑起來:“ご迷惑をおかけしましたが、これは私の妻ですね。 美秋雅子 !(給你添麻煩了,這是我的妻子美秋雅子!)”

日本憲兵十分驚訝:“工藤君の妻 ? 工藤君が今年 22 歳になったことを覚えていませんか ? こんなに早く結婚したんですか ?(工藤君的妻子?我沒記錯工藤君今年才22歲吧?這麼早就結婚了嘛?)”

被少年熱情親暱的抱在懷裡,感受他胸膛滾燙而熾熱的氣息,盧月紅的臉有些微燙,可她的大腦卻高速運轉起來。曾經在大學學過一些基礎日語的她,可以零散的聽懂兩人之間的對話。

見少年說自己是他的妻子,盧月紅大方的抬起頭,臉上露出幾分害羞的模樣,微微點了點頭。

少年自顧自說:“彼女は私と同じように、道道の東京の人で、私が中國に遊びに來て、今日私達は約束しました、一緒に小野君のことを探しています !(她跟我一樣,是地地道道的東京人,跟我來中國玩的,今天我們約定好了,一起來找小野君!)”

日本憲兵騷了騷頭,有些羨慕的看著眼前的少年:“工藤君がうらやましい。早く結婚して、妻はこんなにきれいだ !(真是很羨慕工藤君,這麼早就結婚了,妻子還這麼漂亮!)”

少年洋洋得意的笑了下,很是隨意的提起了地上的那個黃色衣箱,一邊跟身前的日本憲兵打招呼,一邊摟著盧月紅向專列上走去,邊走邊說:“私は今度來て、故郷の清酒を持って、母の手で醸造しました!(等我下次來,給您帶家鄉的清酒,我母親親手釀造的!)”

日本憲兵開心的點了點頭,側身讓開了道路。

少年的嘴角露出幾許不可察覺的輕笑,眼底中卻閃過絲冰冷的寒意。

可就在兩人剛踏上專列時,站在另一側始終沒有開口說話的另一位日本憲兵,突然衝著兩人的背影大喊起來:“請等一下!”

盧月紅能明顯的感覺到自己跟身旁的少年,肌肉都有瞬間的緊繃。

少年含笑的轉過身,望著喊話的日本憲兵。

“工藤君與您的妻子不要隨意亂走,以免衝撞了特使大人!”

少年善意的點了點頭,拉起盧月紅的手快速混進車廂的人群裡。

很快,兩人就進入了車廂的廊道裡。

盧月紅望著眼前松了口氣的少年,看著他帥氣明媚的笑容,心中的警惕卻絲毫不減,特別是自己的衣箱,現在仍然被他握在手中,並且沒有絲毫要還給自己的意思。

少年拉開了包廂的門,坐在了座位上,將衣箱放在了自己的另一側。隨後大大咧咧的向後面的軟背靠了上去,翹起了二郎腿,一副吊兒郎當的紈絝子弟模樣。

盧月紅不動聲色的在他對面坐下,默不作聲。

不多時,隨著一聲火車汽笛的長鳴聲,火車開始緩緩開動,窗外傳來了車輪壓軋鐵軌轟隆隆滾動的聲音。

“你為什麼要幫我?你是日本人?”盧月紅皺著眉頭,盯著對面少年明亮的眼眸。

少年望著對面依舊很是淡定的女人,在她絕美的臉蛋上多欣賞了數秒,隨即笑了笑:“你的眼神很像我的母親,你跟她都是一樣,眼神裡面帶著那種天然的清澈,還有你散著頭髮的模樣,也跟我母親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你只是因為我像你的母親,所以幫了我?”對著這個憋口的理由,盧月紅心裡不怎麼相信。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