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雪衣聽得真切,卻沒有太多激動,只是又眼神怪異地看向江天道。

每每氣燥不順時,這個男人總能變著花樣逗她,上次就是這般驅人高聲喧譁些假的訊息逗悶子,儘管她並不覺得好笑,甚至還生了許久的氣,如今又當是他的作為,覺得有些無奈。

可她很快就察覺到了異常,眼前這個男人的臉上也是錯愕,太師椅吱呀呀的聲音停住,他一動不動了。

司雪衣愣了半晌,那放在腿上的綢布啪得掉落在地上,她已猛地站起身朝院外快步走去了。

相聚總是令人欣喜落淚的事,司雪衣身為江府主母是要注重儀表的,繃著熱淚拉起跪倒門前的江長安入院,顫抖著聲音吩咐下人準備酒宴。

母親的手掌是溫暖的,任是從未在仙禁絕境面前低頭的江長安此刻也眼角酸熱,滿懷愧疚地低著頭,除了一個“娘”字,再不知說什麼了。

這頓飯吃的應是幾年來最久的一場,途中江琪貞也聞訊趕回來,自不必說又是一場歡喜,眼見日頭從正午落入西邊山頭,司雪衣才示意讓他回迎安闕休息。

江琪貞還有許多話未說,只好將矛頭輾轉到了同樣一年未有入府的陸清寒身上,強拉著這位未來弟妹回了自己的居所,口中大大咧咧說著誓要開導她趕快與那混蛋小子要個孩子之類的云云,陸清寒一向清冷的表現也蕩然無存,臉蛋兒紅彤彤的,卻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好應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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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鬧散去,一股濃濃的喜樂輕鬆氛圍籠罩在整個江府。

司雪衣又回到雪苑,默默坐回亭子裡,拾起布料線團一針一針低頭縫補起來。

天色有些暗了,不知何時,她手裡的動作慢慢停住,一滴一滴淚水掉在那只縫製了一半的小小虎頭布靴上面。

江府面前她要莊重,兒子面前她要堅強,但此刻,寧靜無人的小院裡,朦朧無星的夜色裡,長久的痛苦壓抑在此時無聲釋放。

不對。

她突然正了正神色,這院中,還有一個人呢。

正想著,桌子上就燃起了一點昏暗的燭光,將她的臉色暈

染成淡紅色。

那個讓她恨死了的男人正坐在對面,一隻手臂抵在石桌上,撐著下巴,眼睛直勾勾盯著她,另一只手撫在她肩上輕輕拍著,聲音溫柔笑道:“哭出來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應該是不願在這個男人面前低頭,她強止住眼淚,也學著他的樣子,下巴抵著手掌看他。

許久,夜色更深。

她開口問道:“江天道。”

“嗯?”他熟練地應聲。

“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啊?”在一起生活幾十年,她始終看不透眼前這個男人,曾經她還以為看透了一些,但就在一年前那個晚上,那個和紅竹爭執神權來由的晚上,她才明白根本沒有真正觀察過這個男人。

見過他覆滅夕照國,將王侯公府趕盡殺絕,甚至舉起屠刀殺向幾名乳臭未乾的孩子時,她曾以為這個人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但後來才知道,那些孩子都被送到了學堂,也算有了不錯的歸宿。聽聞他是世人皆知的大賭徒,她曾以為那個人嗜賭如命,只知敗壞身家,但在見他之後,卻從未曾見過他賭過一次,甚至只字未提。

從認識到如今,他一直都在遷就著自己,包容著自己,自己所有的要求,哪怕如何無禮如何離譜,他都會竭盡全力地去實現。

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江天道笑著,他也不知如何回答。

司雪衣想了一想,忽然眼中亮起一抹老謀深算的狐狸笑意,道:“你在這裡等著。”

她跑回房間,合攏房門,沒過一會兒又開啟房門走了出來,將拿出的東西放在面前的石桌上,江天道神情又是一陣錯愕,桌上放著的是三枚黃玉骰子,還有一隻紫檀篩盅。

江天道記得這幅骰子是很多年前自己的玩意兒,成婚那日就不見了,當時還道是丟了,他本就有不再賭的想法,於是也未追究,沒想到竟被這個同床共枕數十年的女人藏到今日。

司雪衣坐下來,神秘兮兮得將頭湊上去笑道:“江天道,我們賭一局怎麼樣?誰若贏了,就問對方一個問題,必須要回答。”

江天道笑道

:“你知道我不賭了。”

“就今天晚上這一次……”司雪衣語氣帶著乞求,待對方點頭答應,便站起身,毫不顧及形象地擼了把袖子,就差一隻腳踩在桌案上了。這種離經叛道也從未接觸過的遊戲給她帶來一種新奇刺激感,雖然搖晃篩的動作生疏笨拙,但也算耍得有模有樣。

啪!篩盅落案。

“猜大小。”司雪衣笑道,那神態年輕了二十歲,像是個聰明伶俐的年輕姑娘。

見她興致滿滿,江天道也覺有趣,隨意笑道:“我猜……是小。”

司雪衣小心翼翼開啟篩盅,訝異地看了眼落成‘一三四’的三枚骰子,又看了眼男人,嘆了一口氣道:“是小。”

“讓我想想問一個什麼問題……”江天道想了一會兒,認真問道:“你……你還有什麼想要做的事嗎?”

司雪衣看著他,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又覺得有些好笑,無論是親力親為剿滅夕照國,剷平公族餘孽,還是置身事外不顧江笑儒施的遺計,都讓他心中始終對自己有著深深的愧疚,所以他想盡一切辦法滿足她的願望。

他會因為她害怕血腥而站在冷風中兩個時辰,等血腥味吹散,會因為她想要吃齋禮佛為兒孫積福、為他消業而命人在江州修建了金光寺。她知道,對於神佛鬼怪他從來都是嗤之以鼻的,但他還是願意去接受,去相信。

想要做的他都幫著實現的,還有一些是就連他也是無能為力的。她搖了搖頭,道:“只要一家團圓,像這樣每天曬一曬太陽,說一些無關緊要的閒話,很好了。”

和你說一些無關緊要的閒話。這是她真正想說的,卻不知為何沒有說出口。

譁啦啦——啪!

她又將晃動的篩盅落到案上,看向他。

江天道笑道:“小。”

“錯了,是大,我贏了。”開啟篩盅後的司雪衣激動笑道。隨後又鎮靜下來,想了想湊上去好奇道:“江天道,你的修行很厲害嗎?我聽聞過……他們說,是我毀了你,毀了一個最接近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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